要了解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與面臨的挑戰，筆者認為沒有在比高啟全先生更適合了。2024年06月25日，在他松江路的寓所訪問他。他為何被稱為「台灣DRAM教父｣？與中國大陸半導體產業的淵源？大陸半導體產業面臨的挑戰與發展如何？他來說明特別貼切。
當筆者與前華亞科董事長高啟全暢聊一生事業後，深深覺得他以被稱為「台灣DRAM教父」的美譽當之無愧！
他的事業經歷簡直是一部活生生的記憶IC產業史！從1979年進入美國飛捷（Fairchild）半導體公司開始，一直到2024年的現在，45年的職場經歷從美國、台灣、南韓、日本到中國，全球這五國國家、地區，記憶體產業最輝煌、最慘澹的階段，他都經歷過，並且，深入其中。有趣的是，他半導體生涯中，有兩次與台積電有過交集，卻未深耕晶圓代工這領域。
這個訪問後半段聚焦在中國大陸半導體產業這一塊，究竟，在美國高科技輸出中國嚴格管制之下，未來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的潛力，是否繼續或停滯？未來十年，在晶圓代工這一塊能對台積電產生威脅嗎？且聽高啟全為讀者諸君娓娓道來。
還原當年紫光併美光破局內幕！趙偉國財大氣粗「吃緊弄破碗」
高：我2004-2012擔任華亞總經理，2012年再回到南亞當總經理，兼華亞董事長，一直做到2015年華亞股權整個歸美光後，我覺得留下來也沒什麼意義，看到大陸剛成立半導體大基金計劃，覺得應該有施展身手的機會，於是就離開台灣到大陸參與規劃。
清華紫光集團當初規劃主要產品是記憶體IC（Memory）這塊，有人向趙偉國推薦，2015年趙就來找我，第一件事就是幫清華紫光談判購併美光。
那次，坐上趙偉國的私人飛機，飛到矽谷聖荷西機場，我已跟美光CEO約定，在機場貴賓室一起見面，作初次的洽談。
雙方才見面15分鐘左右，趙偉國就向對方出價，立即要併購（美光當時市值是170億美元），我也傻眼了，美光CEO更覺得不可思議，那有認識才十幾分鐘，既不談原則與細節，也不多了解美光這方面的現況與想法，就馬上出價，如此草率？他就拒絕了。
趙偉國背後的錢是中央發改委的基金支應的，是國家的錢。當初如果買成，是把DRAM跟Flash memory兩種技術都一齊買下來，那麼，大陸記憶體產業就會一下子擁有兩大塊記憶體領域的關鍵成熟技術，「吃緊弄破碗」，雙方談不成了。
筆者按：趙偉國「財大氣粗」，仗著全球記憶體產業還沒從巨大虧損中，恢復元氣，一方面心急又不熟悉西方商業談判這一套，以為，只要出的價格比對方要的高，就不必囉唆，立刻買下。
何況，根據台積電前資深副總蔣尚義，在大陸被弘芯半導體創辦人李雪艷一手主導的大騙局騙得團團轉，可知，大陸企業的領導人許多說的、跟做的都是兩碼子事，答應了，卻遲遲未兌現承諾的事，經常發生。
這也難怪美光負責人退避三舍，如近看來，美光當年是相當明智的決定。
為什麼選擇快閃記憶體IC？「不想被說老高偷了台灣的技術」
高：我既然幫了趙偉國去談判，買不成美光，他們還是急著要建立「造芯」（晶片）產業，那到底要發展哪一塊？我建議他們走Flash memory這個方向；坦白說，這也是我的私心。
如果做DRAM這一塊，DRAM是我數十年的專長，台灣這方面一定會有人說：老高是偷了台灣的技術過去幫紫光的，這就難聽了。
後來，我被邀請擔任清華紫光集團下長江存儲的董事長，跟公司CEO楊仕寧博士（Simon Yang）及團隊討論再三後，決定走快閃記憶體（Flash Memory）這個領域。
大陸研發人才很聰明、很苦幹，我們以三年時間，在2018年研發成功3D Flash的技術，從200層可以推疊到300層，是中國在半導體產業第一件完全自主開發的專利技術，在美國矽谷發表，讓美韓日各界刮目相看。
這也是中國大陸發展半導體產業以來，第一個自主研發成功的獨特技術，成為記憶IC另一個主流技術。全球目前就海力士、美光有相近的技術，三星電子至今都未研發出來；Flash memory從2D往3D走，是個全新的領域。
長江存儲是紫光控股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因此，清華紫光與長江存儲同時可使用這項新技術，它是近年唯一領先三星電子與海力士的技術。這個技術與台積電先進晶片的2.5D、3D堆疊技術又不相同，所以，它無法應用在AI的GPU晶片製程領域。
然而，雖然有技術上的突破，清華紫光財務擴充方面，受到領導人的諸多想法限制，不願再增資，後來勉強湊集建廠資金，才在2020年把這項快閃記憶體技術量產。
我跟清華紫光簽訂的合作合約是五年，因此，到了2020年滿五年，我就回到台灣。
這幾年，除了協助幾家公司成為台積電供應鏈一環外，也因為過去的專業及人脈，繼續在記憶體產業裡面擔任顧問、諮詢的工作，跟清華紫光完全沒有關係。
中國半導體產業未來十年發展有希望嗎？不要輕忽中國對「賠錢」的忍耐度
筆者按：2015年清華紫光集團的主席趙偉國，執掌發改委半導體基金操盤，高啟全被趙偉國禮聘為長江存儲董事長，與大陸同事朝夕共事五年，至今仍然與大陸半導體業者時有聯繫，他非常清楚中國半導體產業的實力與狀況。
筆者：您覺得中國半導體產業在當前美國高科技輸出管制下，阻力很大，未來發展機會如何？
高：我先提示一點，中國在發展半導體產業的忍受度很高，所謂的「忍受度」，就是指：從事一項產業研發，商品化、不賺錢的忍耐程度比其他國家、公司持久。
因為有國家的基金在支持，講到發改委半導體產業發展基金，從當初第一期一千億人民幣，第二期二千億人民幣，到前年第三期的三千億人民幣，國家支援的力道很大。
重要的是，國家出資金，民間也會跟著投資，帶動的投資額有一、二倍，所以整體帶動的投資能量相當大，這點不可忽視。
美國出口管制如何衝擊中國半導體產業？
美國的高科技輸出管制，確實對中國大陸產生很大的影響。自從川普2020年實施對中國高科技輸出管制後，因長江存儲提供記憶體IC給華為，所以跟清華紫光都被美商務部列入黑名單。
美國這項政策影響太大了，大到連清華紫光、長江存儲這樣擁有自主技術的發展都受到限制。
不管從記憶IC或晶圓代工來看，高端製程設備都因管制而難以取得，快閃記憶體這一塊，因為不會用到EUV設備，在材料自主研發的前提下，2027年以前，相對而言，發展機會較大。
中低階的邏輯晶片及DRAM的製程設備及相關材料，中國會逐漸建立自主供應鏈，也有逐漸變大的發展空間。
至於，近年流行的AI晶片這個新領域，記憶體的技術如果整合成功，也許會搶到一塊市場，但在先進晶片代工製造這塊，除非台積電停止進步，否則，僅數千億人民幣的基金，也難以突破。
整體來看，中國大陸半導體產業未來十年，在3D封裝、快閃記憶體這個領域，很有機會發展起來。長江存儲已供應這類產品給華為，清華紫光建廠完成也開始量產供應，這是大陸給美日韓最大威脅的一塊。
晶圓代工，中芯追得上台積電嗎？高啟全：還差得遠
筆者：中國晶圓代工產業相當下功夫，目前也是大陸這個領域領先的中芯半導體，前幾個月號稱7奈米製程技術研發成功，似乎突破了美國科技的管制，您怎麼看這件事？
高：中芯半導體在晶圓代工產業領域，算是做的最早、也是規模最大、營運最穩定的大陸晶圓代工公司，但在面臨美國高科技輸出管制之下，不止是艾司摩爾的高階EUV拿不到，先進晶片製造過程中牽涉到美日兩國擁有的材料、製程設備、軟體工具等的取得都相當困難。
再者，實驗室的樣品實驗也許少量製作還可以，一旦進入量產，比的是量產良率，競爭力就相對困難多了。
即使幾個月前，中芯號稱用15奈米成熟製程設備串聯曝光幾次，也號稱研發成功7奈米的晶片產品，但是放到國際市場的競爭，要量產、高良率就面臨很大挑戰，成本會很高。
國家支援半導體的基金近期（三千億人民幣）看來很大，問題是：台積電數十年來已建立龐大市值近兆美元的晶圓產能、雄厚專利與高階製造技術、數萬資深技術人才，基礎紮的穩穩實實，更何況，光是近五年投入建廠、擴廠的資金，就比三千億人民幣還多；此外，先進晶片領先的程度連英特爾、三星電子都追趕不及，大陸晶圓代工產業相比，更是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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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_王百祿
現任：國立台灣科技大學創業輔導顧問、現代企業經營基金會董事、科技產業作家。
曾任：曾任網傳顧問公司總經理、美商邦捷董事、台灣資訊智慧財產權協會祕書長、行政院僑委會華文網路教育諮詢委員、行政院研考會網站評審顧問、經濟部海外人才諮詢委員、宏碁集團第三波資訊公司外部董事、中國時報系時報資訊公司總經理、NII產業協進會執行長、工商時報記者、召集人、副主任、即時新聞中心主任、ROC科技記者聯誼會會長、中華民國科技記者聯誼會會長、台灣科技記者美國訪問團團長、台北市電腦公會理事、中華民國資訊軟體協會常務理事、中美技術合作會祕書長……等多項重要工協會重要職務。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台積電制霸全球未來：從人工智慧、機器人到電動車，未來十年全世界仍是台積電的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