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自戀與頹廢的傾向,一旦意識到「我」的存在,就是自戀,高行健坦承他的創作也不迴避,但除了自戀,他還能夠自嘲,自嘲就多了一分關懷,他認為,沙特的「他人如地獄」的說法就缺乏這種關懷,在沙特的作品中,只是論及政治迫害與複雜的人際關係是地獄,但其實,自我也是一種地獄。
其實,高行健數度來台參訪,這回踏上台灣的土地,迎接他的是水墨畫展、舞台劇與座談會等一連串緊湊的行程,本周首先登場的是接受交通大學頒贈的名譽博士學位,並與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物理獎得主日本籍江崎玲於奈展開的「科技與人文的對話」。在高行健與本地的書迷、戲迷見面之前,他首次接受華文雜誌《今周刊》的獨家專訪,並與卜大中展開另類對話。
高行健表示,禪意、性欲與人性有著相當大的關聯,他寫作時從不避諱處理中國社會中最禁忌的部分||性,但是,隨著年紀增長,追求藝術創作的層次自然不同於年輕時期,對於禪的精神的嚮往也日益強烈,高行健於是把自身對禪的領悟,表現在繪畫與文學創作之中。
高行健答問時,語氣溫和而堅定,喜怒哀樂的情緒起伏,似有若無地寫在他臉上,但是不習慣面對攝影機的他,拍照時還是難掩靦腆、不自在的神情。以下即為訪談紀要:
欣賞魯迅、沈從文 但不和大陸現代作家往來
卜大中問(以下簡稱問):近年來,大陸新生代作家如林嘉芙與衛慧(分別為《北京娃娃》與《上海寶貝》的作者),文章叛逆性強,描寫大陸年輕一輩如何宣洩對人生的憤怒與熱愛,小說中不帶任何主義的色彩,這種文學現象是否象徵年輕作家對昔日「文學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的反叛?
高行健答(以下簡稱答):我對近十年的大陸文學非常陌生,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是非紛爭,我不與大陸作家往來,或針對某些作家或作品加以評論或介紹。
但,不接觸並非排斥,而是我實在太忙了,我的行程一直到二○○四年都是排滿的,要到二○○五年,我才能稍作休息,我現在有六位祕書分別處理四部戲劇、一部電影,與著作出版的事務,我真的分身乏術,就連各界的邀約,我都只能一一婉拒,更別提主動對大陸文學作品發表評論。
問:你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肯定的華人作家,在當代華人文學界中,你最欣賞的作家是誰?
答:我很欣賞魯迅的小說,他是位文學奇才,只可惜在他身後,政治利用了他的文學天賦,將他塑造成政治化的作家,我也很喜歡沈從文的短篇作品,而老舍的《駱駝祥子》原始版本更是經典,新一代的作家中,我認為,李劼人描寫大陸四川保路運動的長篇小說《大波》寫得不錯,而台灣文壇也有不少傑出作家。
問:你的文學作品與繪畫創作之間,在精神層面上是否有關聯之處?
答:畫作是圖像,文學是語言,兩者的表現形式不同,語言無法表述的境界就是繪畫存在的價值,對我而言,繪畫是一種視覺感受,不是追求某個主題,也不能解釋某件事情,我追求的是純繪畫。文字是語言,語言的基本單位是詞彙,每個詞彙代表一個觀念,語言的技術是將具體的人事物經由抽象的文字陳述,讓讀者產生聯想。
當我從事文學創作與繪畫時,我的心靈是處於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繪畫時,我絕不閱讀文字,連向來習慣收聽的新聞廣播節目也不聽,寫作時則會藉由閱讀或聽廣播節目,從中找尋表達文字的靈感,但,無論寫作或繪畫,我都會聆聽音樂。
藝術創作應超越政治 我的創作沒有政治使命
我認為,藝術創作是超越政治的,我的創作不負有政治使命,我也不曾想過在作品中傳播某種觀點或道理,就這個角度來說,我在繪畫與寫作兩者的精神層面是相通的。
問:以我的觀察,中國文人似乎到了某種年紀,都會追求禪的境界,你的繪畫與文學作品裡也都蘊含禪意,而你最近寫了幾部與禪有關的著作,這是否代表你個人對過去描寫靈欲的寫作層次的棄絕或超越?
答:不一定,禪是中國文化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是一種超越時代的思惟感受方式,人在禪在,當你自覺到性靈之所在,禪就存在,年輕時性格躁動不安,難免追逐表象,及至年長,性格愈沉穩,追求禪的意識也愈加強烈。
二十世紀以來,排斥傳統對美的定義已成為西方藝術創作的主流,在這股潮流下,藝術品從塑材到創作形式都已悖離人性對美的追求,美術館裡看不到能觸動人心的作品,大家也心生厭煩,雖然西方人沒有禪宗思想的背景,我的作品也違反西方主流藝術思潮,他們看了我的畫作仍會聯想到美,我認為,美與人性就像禪,是永遠不變的,西方人對美的感動,與東方人對禪的領悟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禪的領悟需要一雙超越自己,對自身的觀察省悟的慧眼,這又與西方所謂審美觀的定義不同,審美不是純主觀的感受,它是指人必須在冷靜觀察作品之後,才能從中發掘美妙之處,這與禪的定義背道而馳。
問:你的意思是,禪的特質是既反形式,卻又如此貼近人性?
答:沒錯,二十世紀是革命的世紀,無論在政治或藝術方面,新世紀來臨後,我們是否有必要繼續革命?就藝術而言,曾有畫家為了顛覆而顛覆,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上加兩撇小鬍子,這種類似紅衛兵的幼稚舉動,我不欣賞,藝術不是否定前人,否定傳統,有實力的人應以平常心看待前人的創作,專注找尋新的創作題材來喚起人們的注意。
反對為顛覆而顛覆 創作時不迴避情欲
問:你的著作中,描寫情欲篇幅不少,這與你描寫禪的境界有沒有衝突?若沒有,你如何看待男女關係在文學中的定位?
答:情欲是人之本性,我創作時從不迴避,我甚至從中得到創作靈感,佛洛依德說,創作衝動皆是來自性欲衝動,人若沒有內在的衝動,怎麼寫作與畫畫?
問:就你的觀察,中西方文學對於性的描寫,有何差別?
答:西方國家,以法國為例,視性為創作主題而非禁忌,但是,在中國,性被強加道德的批判,尤其是清代之後,性被視為萬惡之源,在中國文化發展過程裡,這種思想上的禁錮力量僅次於政治壓迫,我認為,創作的性不存在是非問題,若藝術創作與社會道德倫理混為一談,創造力將受到約束。
問:中國文學描寫性,總是把它與罪惡頹廢畫上等號,在《金瓶梅》與《玉蒲團》等小說可看出,性還是蘊含教化、報應的意味,及至賈平凹的《廢都》,仍深受該觀念影響。
答:不過,《廢都》真實地反映中國社會的現況,作者下筆的勇氣令人敬佩。從藝術審美觀點來看,誰都能描寫性,但是寫得美或醜,端視個人文字功力與看待性的角度。
問:你在小說中關於性欲描寫,從你寫作的角度來看,是否有作為男人主體的危機感在其中?或者悖離自己以往的經驗?
答:我的作品中沒有大男人主義觀點,而我也努力找尋女性觀點作為創作時的參考,這點,從我獲得不少法國女性讀者的來信回響可證明,她們的確從文章中體會到我深一層的用意。
從近代的歷史著作可發現,書中都是以男性的觀點來詮釋世界,但是近幾年,女性觀點已逐漸崛起並進入男性主導的領域,對男性而言,當女人開始思考並觸及各個領域時,男人會吃醋,但這也表示,挑戰已經來臨。
除了自戀也要自嘲 能自嘲就多了關懷
問:從你的小說與繪畫中,我發現你有自戀與頹廢的人格特質?
答:先說明,我的小說不是自傳。人人都有自戀與頹廢的傾向,一旦意識到「我」的存在,就是自戀,我的創作也不迴避,但只有自戀是很糟糕的,從我的作品中,你將發現,除了自戀,我還能夠自嘲,自嘲就多了一分關懷,沙特的「他人如地獄」的說法就缺乏這種關懷,在我的作品中,政治迫害與複雜的人際關係是地獄,但,自我也是一種地獄。
問:我發現,當代中國作家中,不少人有過度自戀卻少了分自嘲的傾向。
答:自戀是生物自我保護的本能,各種欲望皆由此而生,所以,人的內心世界猶如外在世界般,是個大混沌( Chaos ), 身為創作者,若不經思考整理就發表作品,那所呈現的也是一團混沌,唯有創作者從混沌中走出來,才能將它昇華為藝術創作。
當代的知識分子容易以救世者自居,以為寫幾篇文章就能批判主宰社會,這是受了尼采哲學的負面影響,但是,情況恰好相反,知識分子最容易受到政治勢力的左右,對文人來說,這種自我膨脹的態度是個災難,知識分子要自省,社會是你主宰不了的。
問:當年,由於政治迫害因素,迫使你離鄉背井,長年流亡國外,你曾表示,你是一位無國籍的藝文創作者,請談談你對祖國的情感,若有機會,是否想回到故鄉?
答:我對「祖國」一詞質疑,基本上,我對「國」的定義都存疑,怎麼談「祖」?我四十八歲來到法國巴黎,現在大家已把我當成法國人,我喜歡法國,而巴黎是最無國籍的城市,是創作的沃土,她給與我好的創作條件。
無可否認,我的祖籍是中國,但我以世界公民自居,對西方思想家來說,「流亡」是很普遍的,文人要爭取獨立思考與創作自由,這裡環境不適合,他就離去,連六祖慧能都經歷過逃亡,我認為,逃亡是求生存最有效正當的辦法,若藝術家要追求藝文創作的成就,流亡名正言順,因此,我讚美流亡。
不想回故鄉 以世界公民自居
此時,我不想回故鄉,故鄉也不歡迎我,我毋需回到一個不歡迎我的地方,我選擇在巴黎終老此生。
問:現在流行討論身分認同的問題,這個問題有沒有困擾到你?
答:這是一個偽問題,人要尋求自由,一定要放棄各式各樣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