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智慧告訴我們「從經驗中學習」,曼德拉則向我們展現,經驗不會告訴我們任何事,它僅僅是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學習,而擁有同樣經驗的兩個人,不一定會從中學到同樣的道理。
我出生於1982年。那一年,儘管被視為人權運動領袖代表,但曼德拉那年最值得紀念的,恐怕是從外島監獄被移送回開普敦郊區的監獄,對一位64歲的老人來說,怎麼聽起來,這都是一件高興不到哪裡去的事情。
更別提,他此時已經被監禁了長達18年之久。
31年後,2013年底,95歲的曼德拉逝世,佔據了全世界所有媒體的版面,第一次,我們發現「舉世哀悼」這個詞似乎能派上用場了。
朋友半開玩笑地問我:「你不是很常寫文章,怎麼不來寫一篇關於曼德拉的文章。」
被這麼一問,我倒愣住了。因為老實說,我不大知道曼德拉具體做過些什麼。
跟德雷莎修女、甘地一樣,他的偉大是「理所當然的偉大」,不需要質疑。但同樣地,也不大會去刻意搞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像中學生暑假作業一樣,去找了曼德拉的傳記,買了本時報出版的《曼德拉的禮物》,在網路上爬了一篇篇的報導、專題。然後,在數以千萬計關於曼德拉的文章、書籍、電影中,加入一篇我的心得報告。
※ 不公平是理所當然的,公平是爭取而來的
所有人都知道,曼德拉是一位偉大的人權鬥士,對抗種族隔離政策。私底下,曼德拉也是一位鬥士,他喜歡拳擊。其中一個原因是,他認為至少在拳擊擂台上,一切都是公平的(幸好南非夠遠,不用擔心韓國人會去那邊當裁判)。
生長在台灣,我們很難確實體會到當年南非的種族歧視究竟有多嚴重。但在職場,在某些社交場合中,我們絕對都經歷過不公平的對待。某些人明明能力差,但老闆就是比較喜歡他,不管是因為他的長相穿著,因為他每次看到老闆就從座位上彈起來,還是任何其他可能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不公平。
生活中充滿了大大小小的不公平,只要是由「人」所組成的環境,就會不公平。因為人都有私心,都會不經意地做出偏向某邊的決定。不公平是理所當然的,公平,則必須靠追求,靠許多人努力伸張,還有某些人自制才能得到的。
曼德拉窮盡一生,唯一希望能達成的目標,就是為南非後代實現一個平等的國度。
“I have cherished the ideal of a democratic and free society in which all persons live together in harmony and with equal opportunities. It is an ideal which I hope to live for and to achieve. But if needs be, it an ideal for which I am prepared to die.”(我珍惜民主和自由社會。在那裏,人們將平等與和諧共存。我為了這個理想而活,我希望能實現它。不過,要是有必要的話,我也會為了這個理想而死。)
這是1964年,曼德拉領導一連串武裝抗爭後,在Rivonia審判時發表的著名演說。之後便展開了一段漫長的監獄生涯。很幸運地,他沒有為了這個理想而死。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付出的可能更多。
※ 實現理想的代價
年輕時,曼德拉是少數受過高等教育的黑人,他24歲完成法律學業,創立了第一間黑人法律事務所,有大好的前途在等著他。而他卻選擇了投身政治運動。
現在,我們常歌頌年輕創業家的勇敢、果決,放棄原本優渥的待遇,只為了追求夢想。我也發自內心地佩服這些人的決定,認為跟他們比起來,自己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勇氣,深怕一躍而下,卻什麼沒得到什麼,連原本擁有的也失去了。
用這樣的標準來看,曼德拉在年少時的抉擇,就是在這條追求理想的延長線上,最遙遠的一個點。
他的理想有很大一部分是利他,而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理想可能是在台北買間公寓(謝謝台灣建設公司、房仲、與政府,讓我們竟然有機會能把在台北置產這件事情放到理想這麼高的位階)。
他追求理想所承受的遭遇,也比創業失敗要慘得多了。
曼德拉在牢中被關了二十多年,母親與長子過世時,他都在獄中,無法見到他們最後一面。入獄前的武裝反抗時期,為了躲避政府,他時常變換居所。兒子都問他,為什麼沒辦法在家裡?
我們可能有一部分的人願意犧牲不錯的工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如果還得賠上天倫之樂,這樣的代價,絕對會讓許多人卻步。然而實現理想的最大阻礙,恐怕不是他人的攻擊、外在的挑戰,而是其他與理想同樣美好的事物。因為我們捨不得放下他們,才會在半路停下來,向理想告別。
不顧一切追求理想這件事不一定是正確的,但在以「實現理想」為前提下,曼德拉展現了他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偉大。
※ 訓練出來的勇氣
曼德拉在一生中的許多場合中,展現出過人的無比勇氣。不管是在入獄前慷慨激昂的演說,或是入獄後,就獄中數次與監獄官方起衝突。
可是在回憶錄裡,曼德拉坦承,他在這些時候其實都充滿了恐懼。只因為他是領導者,不能讓追隨者察覺到他的恐懼,所以他假裝出勇氣、裝出自信。
我對這段自白印象非常深刻。
就連這位可稱之為20世紀最偉大領導者之一的曼德拉,也會對自己的安危恐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確定,感到恐懼。
數學小說《Flatland》描述了一個活在二度空間的一片正方形,造訪不同維度國家的經歷。當正方形抵達零維度--「點」的世界時,那裏只有一個點。一個點就是整個世界的全部,它沒有複數的概念、連一條直線也看不見。它是最微小的存在,可它卻認為自己是宇宙的全部,擁有無比的自信。
那是巨大的無知所產生的自信,跟曼德拉所呈現的自信截然不同。
因為膽怯,因為害怕某些事發生,才要更深思熟慮,對一切有更全面的掌握。我認識一位教授,他常受邀到各國各大學、研究機構演講。他曾跟我說,已經七十多歲,演講過無數次的他上台前還是會緊張,緊張到得把開場白的前三句話背起來。我們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的,但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才更要努力去做,要給信任我們的人力量,而非在他們面前展現脆弱的一面。
1989年,還在服刑的曼德拉與當時的南非總統波塔(P. W. Bota)會面,波塔是種族隔離政策的擁護者,有著鱷魚(crocodile)的稱號。在這場「鱷魚與聖人(The crocodile & the saint)」的會面中,曼德拉展現出優雅的氣度。這一切,是他在獄中排練無數次的結果。
人們常說曼德拉擁有與生俱來的領袖魅力。更正確點的說法,是他清楚知道自己要成為領袖,所以用與生俱來的自律與努力,將自己塑造成領袖。
另一位人權鬥士錫蘇魯(W. Sisulu)曾這麼形容過曼德拉:「當時我們打算搞成群眾運動,然後,有一天,一位群眾領袖就走進我的辦公室。」
Photo: Globovisión
※ 淬鍊的人格
讀著曼德拉的年表時會給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前半生與後半生,密密麻麻寫著他參與的諸多重要的歷史事件,但從四十多歲的壯年開始,中間是一片空白的監獄生活,然後,就跳到了七十多歲的老年。
27年被剝奪自由的時光,沒有剝奪了他的理想,反而讓他有更充分的時間與自己對話,訓練耐心,思考如何實現他的理想。好比說,當他出獄後,重新為黑人人權奮鬥時,他同時考慮到白人的感受,努力減輕他們對黑人獲得權力的恐懼。
前面提到的與總統波塔會面,更讓當時的他遭受到許多同伴的質疑,認為是不是他被囚禁到失去意志力,才去主動向當局提出會面要求(幾年前台灣政黨也有類似的案例,夜奔總統府的藍營領袖,後來就是被支持民眾撻伐的相當慘烈)。但他很清楚,這是他為了實現理想所必須做的行動。
釋放後,曼德拉當選總統,一屆任滿,樹立典範,退出選舉。
"I came out mature."
這是曼德拉對照自己入獄前後的感想。他將監獄當成禪修之處,淬鍊出更成熟的人格。
試著想想,同樣的歷練,有些人會因此個性扭曲,但也有些人會因此被變得更偉大,曼德拉就是後者。我在網路上看到一段很有意義的評論:
「傳統的智慧告訴我們『從經驗中學習』。曼德拉則向我們展現,經驗不會告訴我們任何事,它僅僅是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學習。擁有同樣經驗的兩個人,不一定會從中學到同樣的道理。」
松浦彌太郎也曾說過:
「人在健身時,會為自己想鍛鍊的部位多加一點負荷。那些承受痛苦的部位是因為承受了痛苦,因此變得更加強壯。困難也是一樣。你之所以會覺得困難,或許是因為你正在補強自己不足的地方,一切的折磨,或許都是用來鍛鍊自己弱點的『量身打造的試煉』。」
我想,曼德拉的偉大除了在於他對人權的貢獻外,也在於他讓我們看見,如何在最艱困的環境下,依然維持高度自律、堅持理想,將自己雕塑成為一位,更能實現自己夢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