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瀰漫的育生中醫診所裡,圍著中醫師李政育,古丹、傅磊、山姆和安專心學習著拔罐、針灸等技巧。示範過後,李政育忙著看診去了,幾個學生卻沒有因此鬆懈下來,山姆和安在一旁安靜地看書、作筆記,古丹則中英文夾雜著,忙著為傅磊解釋「氣血」的概念。
李政育教老外學中醫二十年
提起這群外國學生,身穿藍色長袍、微微發福的育生中醫診所院長李政育不禁豎起大拇指,方正紅潤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以宏亮的聲音稱許道:「他們主動積極的研究、學習態度,比台灣學生要好太多了。」鼓勵所有外國學生都必須學中文、自己看古書典籍、用中文開藥方的李政育說:「因為他們實在太認真了,所以他們的中文一直進步,我的英文呢,卻不斷退步。」
從民國七十年起,李政育就開始教外國人中醫,二十年來,拜在他門下的外國學生,早就超過一百個,學生國籍遍及美、英、德、法、以色列各國。早期的學生大多來自德國,近年來則以美國學生居多。
一開始,李政育純粹是因為友人介紹而與外國學生結緣,由於不吝傳授絕學,上系統化的教學方式以及開朗親切的態度,受教於李政育的外國學生們,對他幾乎都是尊敬、肯定有加,久而久之,李政育的醫術和教學口碑漸漸在外國人的圈子傳開,學生們一個介紹一個,有的甚至在海外聽到消息而慕名前來,不斷有外國學生加入學習行列的結果,使得育生中醫診所瀰漫著不同於其他傳統醫學診療處的活潑氣息,中英語間雜的討論聲不絕於耳,特別讓人深刻感受到中醫與多元文化正在融匯發展的進行式。
不論國籍為何,也不管年齡大小、有無醫學訓練的基礎,李政育對每位學生都一律平等視之,在生活與學習各層面予以悉心照顧。平日喜歡找學生小酌一番的他,每年都固定自己出錢招待學生到國外旅遊,而對於每位學生的性格、背景及學習歷程,他也都如數家珍。李政育回憶道,他的「第一屆」外國學生,是兩個來學推拿按摩的法國女生,只要是違反法國關於中醫法令以外的東西,她們就不學,可是對於她們在回國以後可以應用在醫療工作上的知識和技術,功夫就下得很深,那種對於學習分際清楚拿捏的執著,一直讓他印象深刻。
最讓李政育感到驕傲的得意門生之一,是英國籍的魏迺杰。曾經跟隨李政育學習中醫八年之久的魏迺杰,回到英國之後,並沒有自己開業,而是將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中國醫學經典的翻譯工作上,讓李政育感到很欣慰的是:「他真的把中醫理論的研究及傳播當作一生的志業在作,從沒想過要開業、賺錢,這一點相當難能可貴,也是絕大多數台灣學生做不到的地方。」
學中醫是為了興趣而不是功利
事實上,就像魏迺杰一樣,許多跟李政育學中醫的外國學生,並不是只為了日後可以開業賺錢,而是為了興趣。 來自美國的安‧貝克漢( Ann Beckham )就表示,她之所以來學中醫,主要是因為對強調內在力量、陰陽調和的東方哲學感到信服,希望從中醫的理論中更進一步了解東方哲學。
二月下旬才從美國來到台灣的安用英文說,西方的醫學方法是從外顯的病徵著,忽略了心靈的因素,以及病人自我療癒的內在力量,而多數的「自然醫療體系」( natural medicine )卻主張,內在的不調和才是導致生病的主因,而心靈與身體調和能夠帶來健康的生活,這是中醫哲學最吸引她的地方。
今年四十歲、來自西雅圖的日裔美國人山姆( Sam Nada )也是因為喜愛中國的道家哲學,才毅然放棄高薪的工作,一腳踏入學習中醫的大門。山姆原本是個電腦程式設計師,不過,他並不喜歡高度競爭、必須展現旺盛企圖心和良好績效來取悅老闆的企業文化,忙碌的工作為他帶來高收入,卻也壓抑了他體貼、樂於照顧別人的性格特質。為了追求道家哲學所闡述的心靈生活,三十六歲那年,他辭去工作,進入美國的 Bastyr 大學裡念了三年的中醫,畢業後透過朋友的介紹,來到育生中醫診所。
雖然才剛跟李政育學習兩個月,不過,山姆說,這兩個月裡學到的東西遠比在學校三年的收穫還要多,因為可以實際地接觸到病患,學習到臨床實務的技巧。還聽不懂中文的山姆,只能透過眼睛以及古丹和傅磊的翻譯來學習,他打算留在台灣兩年,把中文的底子打好,作為日後自學的基礎。
為了學中醫,山姆投入了不少時間和金錢,但他並不想成為開業的中醫師,因為對他來說,按照興趣過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人人都會走向死亡,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真正地活著( Everybody dies, but not everyone live. )。」山姆說,他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藝術家,希望過了六十歲以後,他可以一邊當個半職的針灸師幫人治病,一邊作畫,享受充實的藝術精神生活。
學針灸要有磨繡花針的精神
和為了學中醫而進入學院念書的山姆不同,來自法國巴黎的傅磊說,他比較不接受學院的訓練方式,而喜歡邊做臨床邊學理論的交錯學習方式。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的傅磊,已經在台灣住了六年,剛開始他只是單純地學中文和中國功夫,會到育生診所學中醫,純粹是因為好奇。
傅磊原本學的是服裝設計,但一味講求時尚流行的服裝界卻讓他感到彆扭與不適應,反倒是醫人治病的工作讓他覺得比較有意義,對於興趣的轉向,他幽默地打趣說:「作服裝要用針,針灸也要用針,兩種針都是要讓別人的生活更好,只不過一個是從身體外面,一個是從身體裡面。但是兩種方法都需要花功夫去學,要像李白的鐵杵磨成繡花針的故事一樣,每天都要認真地磨才行。」
學了兩年的中醫,傅磊說他最常遇見的麻煩是,「每次有人知道我在學中醫,就會問我說,是不是對氣功、打坐、佛學也很有研究,我覺得這是對於東方文化的一個迷思,而且連很多台灣人也看不清中醫到底是什麼。」他認為缺乏系統性的訓練體系和好的老師,是許多國家至今仍然沒有重視中醫的原因之一,例如,在法國,很多人只是隨便秀幾下中國功夫或針灸技巧,就被當作是中醫師,結果因為這些人的醫術並不高明,反而使大家失去對中醫醫術的信任。
目前法國還沒有開放中醫師執照,傅磊也不勉強自己未來一定要當中醫師,一切都盡力而為:「如果學得好的話,就會想辦法取得執照,因為很多西醫束手無策的病,中醫都有辦法治療,對人的幫助很大。」至於自己想成為的醫師典型是怎樣的呢?傅磊頑皮地笑著說,最好像李政育一樣:「既會喝酒,也會救人,而且要想辦法去治那種本來不會治的病。」
取得美國中醫師執照但卻被考試院退回醫師資格檢定
目前在育生診所裡,最資深、也最得到李政育真傳的外國學生,非古丹莫屬。擁有美國加州柏克萊( UCLA )東方哲學碩士學位的古丹,在賓州大學念日本文化研究系時,就對東方的宗教哲學及道家思想有濃厚的興趣,本來已經取得博士研究所入學資格的他,卻因為在台灣接觸了針灸,從此一頭栽進中醫研究的領域。
剛開始在台灣人生地不熟,古丹雖然想學中醫,卻不知該怎麼找老師,只好跑到有賣中醫書籍的書店請老闆幫忙介紹,輾轉跟了三、四個老師,可是卻發現這些老師不是要索取高學費,就是基於保護台灣學生的心態而排斥外國學生,最後才在啟業書局老闆的引薦下,找到李政育。
由於李政育並不單獨授課,許多中醫典籍必須自己研讀,這對古丹而言,是個大的挑戰,雖然在研究所時就已經能讀中國古文,但隔行如隔山,很多中國古代醫學的用語,就算翻遍了中英、中中醫學字典,都找不到合適的解釋,不過,古丹還是很有毅力地自己讀完《針灸大全》,奠定了在中醫研究上的扎實基礎。
從抓藥、針灸、推拿等基本醫術、藥理一路摸索下來,古丹發現,原來李政育的專長是以草藥為主。為了進一步探索深奧的中醫理論,古丹不斷延後回美國念士的時間,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八年,而他也逐漸從是否要回到哲學領域深造的心理掙扎中,慢慢確立從事中醫研究的決心。
已經在美國取得中醫師執照的古丹,平日除了協助李政育問診、教導其他外籍學生外,也到三軍總醫院擔任助理醫師,從事中醫會診腫瘤的研究。今年三十二歲、留著一頭紮成小辮子的長髮的他,對於前來問診的病人,態度相當親切,有些老阿媽級的病人甚至和他成了忘年之交,在平常的生活裡,他也身體力行實踐佛教、道家的哲學思想,打太極拳、練習武術、打坐、吃素,他的同門師兄蔡示翰就讚不絕口地說:「古丹比我們東方人還要東方人,他的古文及中醫素養,讓我們這些學中醫的台灣人都感到慚愧。」
希望再過一、二年能回到美國開業,或是到尼泊爾、印度義診的古丹,醫術雖然受到同儕的肯定,但在取得台灣中醫執照這一關,卻受到不少阻礙。由於外國籍的身分,即使有衛生署的支持,古丹報考中醫師檢定的申請還是被考試院退回來,而外交部也因「學中醫不算學生」的理由不願核發學生護照給他,目前只好以「已在他國取得中醫師執照」的資格報考中醫師檢核的他,只能抱持最後一絲希望,希望台灣的官方能以更開放的態度來面對他的考試申請。
對於外國人在台灣學習中醫的種種客觀限制,古丹感到有點無奈,也期待這種不合理的制度能早日改變,他指出,每一年在美國報考中醫師執照的人至少有兩千人,這表示中醫早已是世界潮流,為了吸引外國學生,中國大陸的中醫課程都設有專人幫忙翻譯,反觀台灣卻連學生簽證都不願核發,這對台灣要走向國際化是諷刺,也是障礙,因為國際化並不僅僅是網路和科技產業的輸出而已,更重要的是,台灣特有的文化資產如何和國際文化作連結。聽到這番話,台灣的官方能不有所省思?
李政育跨越中西醫藩 離 撰文:李宥樓
談及中醫對於台灣現代醫學的貢獻,就不能不提到育生中醫診所的院長李政育。他不僅與三軍總醫院神經外科合作,創造出讓癱瘓病人重新站起來的醫學奇蹟,致力於中西醫結合治療腫瘤的研究,在中醫教學及翻譯著作上也有傲人的成績。不過,卻很少人知道,這位在中醫園地裡耕耘了二十餘年的回春妙手,其實並非科班出身,而是政大新聞系的「逃兵」。
開始研究中醫,是很偶然的機緣。遠從嘉義北上求學的李政育,大學時經常到台北叔叔家,由於叔叔擅長接骨,耳濡目染之下,很自然地培養出他對中醫濃厚的興趣,從此踏上自修學醫的路程。
雖然沒有受過學院訓練,一切理論及實務全憑自己摸索,比起一般科班生,李政育的醫學造詣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念大四時,他就寫出了《中醫骨科學》一書,之後又在服役期間全心投入論著工作,民國六十七年考上中醫特考時,他已經出版了五本中國醫學的書,兩年後,更以《圖解中醫脈學》一書獲得教育部青年學術著作獎,創下中醫界前所未有的紀錄。
對於中醫研究,李政育有一個原則,就是「以解決問題作為努力方向,絕不跟著大陸跑,也不迷信仙丹祕方」,深信「不參與急症重病診療工作的醫生就不叫醫生」的他,多年來屢屢向醫術的極致挑戰,就連令西醫感到棘手、甚至無解的紅斑性狼瘡、腦性痲痺、截癱等重症,都被他一一克服,讓不少西醫師深深折服。
懸壺濟世之外,李政育也不忘將研究心得書寫成冊,澤及他人,由於文思敏捷、下筆神速,往往一個晚上,他就可以寫出幾萬字的文章。很多人都以為,他平常一定花很多時間在看書,其實不然。談到學習之道,李政育以一貫宏亮的聲音說:「我看書的時間不長,看的書也不多,但每一本書我都從頭到尾很仔細地看,所以常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重點,進而修正、突破前人的理論。」
「我的研究方法很笨,不外乎精讀與比對,看到不懂的書就先背下來再慢慢咀嚼,對於想研究的學門,一定會多方收集資料、分析,並將心得寫出。」李政育表示,如果要和其他醫師作交流,他一定會先針對對方的專長念一本最重要的書,以當作雙方對話的基礎,例如,為了和三軍總醫院進行截癱病人的會診,他硬是K 下了《圖解神經外科》,為了跟郭敏芳牙醫師溝通,他也特地去找了一本牙科醫學來看。這種認真治學的態度,使他成為中國醫學史上第二位為古代醫學名著《靈樞》作註的人,也讓他跨越中西醫的藩籬,以更寬廣的視野來探究醫學。
現任中國傳統養生美容協會理事長的李政育,不僅在德育護專、國防醫學院教授中醫,身兼中國醫藥學院、政大、輔大等學校中醫社團的指導老師,在中醫的「體制外教育」上,也不遺餘力。從民國七十年收第一個外國學生至今,在他門下修習過中醫的外國學生不下百人,而他指導外國學生翻譯出版的《Fundamentalsof Chinese Medicine 》(中醫學基礎)等五本書,也成為西方世界探究中醫理論的重要窗口。
除了在幼獅電台實習過外,李政育從未踏入新聞界,雖然成了新聞界的「逃兵」,不過,李政育認為,新聞教育對日後在研讀醫學資料及寫作上的能力幫助頗大,基於感恩回饋的心情,他特別在政大新聞系設立獎學金,獎勵新聞後進。對他而言,不論是中醫或是新聞,幫助一個學生,就像治好一個病人,都是令人樂在其中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