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是喜歡往深處潛,往複雜處探尋的人,
文字風格也從宏觀的知識性,轉為觀察身體與心的「私小說」。
他用「酸的饅頭」(Sentimental),模糊虛構與現實的界線,
同時也是他尋找「文學」的過程。
香港小說家董啟章來到了台北書展。董生戴了頂很有文人氣的紳士帽,束起的頭髮垂在腦勺,紮成了小馬尾。瘦削的他在嘴上和下巴蓄了鬍,講話談笑卻疏疏薄薄地,動靜甚微,並不因為長了鬍子就看起來比較陽剛,整個人的氣質反而顯得相當散淡斯文,他左手細窄的無名指上,則套了枚金色的結婚戒環。
董生才走進書展採訪室便哭了。他脫下眼鏡,拿了張手紙擦了眼角,眼窩邊的淚珠子戲劇化地泛出了光。
榮獲台北國際書展首獎
剖析自我 夫妻二人成為主角
他跟書展並不陌生,是常客,這次又因為一本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愛妻》,拿下了二○一九年台北書展首獎,不過妻子黃念欣這次沒跟著來,董啟章只是孤身一人。董生苦笑:「我感冒了,氣管有點事,聲音不好,早上已經去看了醫生了。」接著他又笑說:「感冒應該是我妻子傳染給我的,我這幾天帶著她的病,所以仍『與她同在』。」
《愛妻》的書名就意味深長,這是一部「私小說」(取材於作者自身經驗,採取自我暴露的敘述,創作故事情節)。第一人稱男主角佘梓言是中文系教授,女主角龍鈺文則是個成功的小說家,兩人分隔兩地,大學教授從研究妻子的作品開始,一步步被思念、疾患和愛情(包含背叛)給幻惑,逐漸失去對現實的把握。而董啟章在書中描述的主角關係,恰巧與他和妻子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相互應和,既倒轉又重合。
黃念欣是香港中文大學的老師,董啟章則是小說家,故事細節與作者生命經驗多有重疊,例如:黃念欣也曾像龍鈺文一樣,到劍橋進行學術交流,她也曾如書中角色一般,送了狐狸、刺蝟玩偶給董啟章。(這兩種動物的寓意,來自古希臘格言:「狐狸知道很多事情, 但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
《愛妻》作為「私小說」,確實很容易引誘讀者聯想到作者自身,把虛構和現實之間的界線糊散、融合了。所以一見到董生哭,很容易就會聯想到黃念欣。
引用民初經典英譯詞
解讀傷感 新系列大功告成
在書中,董啟章時常引用一個民國初期文人翻譯外國文學的英譯詞:「Sentimental」翻成的「酸的饅頭」,大抵是指人們胡亂「傷感」的情緒,沒事由地悲秋傷春,情到深處綺靡濃豔,用情至「濫」。
如此,董生之哭,看起來還真有點「酸的饅頭」了。然而這著實是誤會,董生之所以掉眼淚,跟他妻子沒來或是得獎完全無關,純粹只是種生理反應罷了。
董生說:「我有時去看電影或舞台劇,有人看到我擦眼淚,就會說:『董啟章很感動!』」他上網查過了,眼淚會這麼掉下來,大抵是因為他眼窩裡通向鼻子的「淚小管」塞住了,水只得從眼睛排出。
「認識我,會覺得我人不錯,但我也不容易很快親密,有時,也會刻意跟人保持距離。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時,我也害怕太熱情的人。」他手擰著衛生紙,友善節制地笑:「我如果太肉麻,我太太是會罵我的!」
比起「饅頭」(mental),他的眼淚就如同他的感冒,跟肉身的關係比較密切。董啟章近三部小說,被他稱為「精神史三部曲」,繼前兩部《心》、《神》,《愛妻》是最後一本。
「精神史三部曲」叩問了人類生存最深沉的疑惑,身體/心靈;酸的饅頭/拒絕酸的饅頭;神經元/靈魂;科技/宗教;虛構/真實,而這三部小說的創作契機,跟他的身體狀況也脫不了關係。
董啟章成名甚早,一九九二年他念完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後,就投入了小說創作。到了一九九四年,董啟章就靠著《安卓珍尼》、《少年神農》,同時拿下了聯合文學中篇小說首獎、新人獎短篇推薦獎。隔年,又靠著《雙身》拿下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
一路創作,頻頻得獎,董生自然聲名鵲起,然而在香港當年貧瘠的文學市場裡,就像他的文化人好友梁文道說的那樣,他賺不了什麼錢。黃念欣在學校賺的,可比他寫字多得多,夫妻倆一九九七年結婚,後來生了個孩子董新果,褲帶勒得更緊。某月中旬,董生身上就僅剩下一百元港幣,想去提款機再領,卻無法提款,戶頭裡只剩五十多元。
他們當年曾買下香港粉嶺一棟小房子,後來卻承擔不了貸款壓力,只能售出。「我某方面就是底層,外強中乾。」董生又笑:「我們賣房子時房價下跌,我們在最低點賣掉,後來房價上升得太瘋狂,就買不起了!」不過就像董啟章其人氣質,沒錢對他來說,倒是無妨,能好好創作沒什麼大礙,日子過得下去就好。
「自然史三部曲」讓他身膺殊榮
創作卡關 沉潛數年找靈感
董生創作不輟,「自然史三部曲」規模宏大,逾百萬字,百科全書式的視角以及知識性極強的文字風格,在香港文學以至於華語文壇上,搶下了一席之地。《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更先後獲得香港浸會大學設立的「紅樓夢獎」。
然而,自二○一○年的《學習年代》之後,瓶頸卻就這麼來了。《愛妻》除了「酸的饅頭」,還用了另一個古董英譯名「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即指靈感),少了它,「自然史三部曲」就無以為繼了。
「我連續幾年沒出新書,並不代表我不寫作了。」董生又是微微笑說:「我連續兩三次,都寫到了幾十萬字,但覺得不好,又放了下去。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寫下去。」加上兒子當時年紀還小,帶起來有點麻煩,要寫作又要負擔家務。「長期讓我自己有點壓抑⋯⋯。」
董生的身體終於出了毛病,他平平淡淡地說:「我呼吸困難、全身無力,腿也軟了,甚至很難走路。」董啟章性格謹小慎微,各種大小檢查全都做了,但過多病理資訊卻又讓他無法承受。董啟章的毛病聽起來有些「酸的饅頭」,醫學上稱作「焦慮症 」。
《愛妻》裡頭,引用了蕭斯塔科維奇的音樂《華爾滋第二號》,這位俄國音樂家的創作內涵,一部分是古典和諧的,另一部分卻充滿矛盾和不協調。這就像是董啟章的焦慮,他說:「憂鬱症患者覺得世界是醜惡的,想自殺;焦慮症患者卻怕死,覺得自己會死掉,身心無法協調。」
董生知道「創作」並無法「治療」或彌補心理斷裂的部分,但他終於嘗試從過去「學術」的視角,移動到自己更私密的人生,去書寫自己身體的病。董啟章提到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裡頭有個孩子,爬在樹上,從一棵又爬到另外一棵,然而最後沒樹了,他只好回到地上。「我希望我下來,撞到地上去。」董啟章從巨觀的「自然史三部曲」轉向微觀,回望自己身體與心的關係。
然而即使是處理這麼私密的題材,他還是無法過度「酸的饅頭」。「文學是什麼?我覺得就是一個『尋找』的過程。」他只是在探索:「不是在回答問題,而是在製造有意思的問題。」焦慮症好點了,但還在那兒,董生依舊怕死,但他不想要答案,只希望在文學的路上繼續「尋找」。
感言「必要的沉默」引爭議
拒絕煽情 公共議題不該只是口號
「我好像當不了一個公共知識分子!」董生又苦笑,二○一四年香港雨傘運動正轟烈時,他正巧得到了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的榮譽,他的感言名為「必要的沉默」,引起運動者的不滿,面對壓境的強權,又如何能保持沉默呢?
董生嘆口氣說:「其他人可能會順勢站在抗爭者那邊,慷慨激昂。但我只是想為文學說幾句話,文學可以處理政治,但並非是等號,不能變成工具。文學要保有它的自由,包括沉默。」董啟章絕對不想站在專制陣營那頭,但他就是不願意「酸的饅頭」地、過於簡化地只喊著「口號」。
二○一八年七月,村上春樹的小說《刺殺騎士團長》被香港淫審會列為「第二類不雅物品」,書展下架,引發文藝界抗議,董啟章也寫了篇諷刺文章,稱自己也曾書寫淫邪,「年度作家」榮譽應被收回。最後媒體頻繁報導,事情滾雪球似地越鬧越大:「我原意是諷刺淫審會,並非針對書展⋯⋯。」董生性不好鬥,這事也搞得他一個頭兩個大。
「我唯一一次喊過口號,就是六四事件時的遊行。我當時非常激動,聲音都沙啞了,之後在想為什麼要喊。再來也有參加遊行,但不再喊口號了。我可以支持運動本身整體意義,但不應該被化為簡單的、煽動性的語言。」董啟章皺起眉頭說,他就是那種喜歡往深處潛,往複雜處探尋的人,無奈的是,人類不喜歡憋氣,也不擅長憋氣,如果世界是一個池塘,池面總是人滿為患的。
「寫小說是一種找答案的『中間』過程,如果開悟了,就沒法寫小說了!」董生說,我們接著就聊到了葡萄牙詩人佩索拉寫的詩句:「我的心只比宇宙大一點點。」「這就是把心跟宇宙放在一起,佛教說,萬法唯心,外在世界,因為有心,才存在體驗。」
「心」是什麼?「身體」又是什麼?「病」是什麼?董生依舊給不了答案,脫下了眼鏡, 他又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不過,當他談到兒子時,董啟章說了許多故事。他說,他兒子小時候愛火車,但現在愛上了香港雙層巴士。「每一輛,不是型號喔,是每一輛的車牌,他都記得!他未來想當老師,想當中學老師!」下一本書,董生就要寫他兒子,叫做《命子》。「關於他的部分有先給他看過。」董啟章大笑,又話起了日常,笑容看起來,竟然開始「酸的饅頭」了起來,就像他說的,感冒是老婆傳染給他時那樣。
所以董生孤身來台北書展,也孤身在世界上寫作,有些很酸很酸的饅頭:像是愛妻或是命子,卻始終「與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