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怪異的掛著幾絲像失敗的棉花糖絮的細長白雲，天空還時不時閃一兩道閃電到裡面，透亮著難以形容的景象
夏季悶熱的黏膩感，到夜間都沒有降下半點熱度。
要不是他講了幾個還算親近的朋友，我根本連電話都懶得聽下去…。
（基本上，自己是很懶得講電話的那類型的人，智慧手機出現後，對我唯一的好處，可能只有“訊息即時對話”這個項目而已。其他的部份，完全是多餘的。）
不過，這個聲音低到幾乎沒有高頻的老年男人，一開始就抱歉的表態，他不會打字，只好冒昧的直接用電話對談。
「因為，剛剛提到的那幾個我們共同的朋友，都不約而同的提到陳先生您對古典黑膠唱片的熱情，因此，第一時間，便不做第二人想的直接打給陳先生了。」
他講話共鳴的迴音，好像在一間完全隔音的錄音室裡面，每個句子最後一個字音，居然會迴盪到下個句子的頭一個字音。（總之，聽起來不是很舒服，還好，他講話簡明扼要。）
「有個委託人，有2300張馬勒的黑膠要處理。其中可能有將近一半沒有拆封過。」他講完這句後，輕咳了喉嚨。
（天啊～兩千多張馬勒。當然令人動心了。更何況有一千張連封套都沒開過。）
「對不起…。我五分鐘後再給你電話好嗎？原本要去接你的車，好像出了點狀況…。」他話都來不及講完，手機就斷了。
這下子，換成我緊張了。生怕這樁史上最巨量的馬勒收買計畫泡湯。
非常準確。在我呼吸幾乎屏息的第300秒，他低沉的迴音來了。
「抱歉，剛剛原本安排的車，現在確認去不了了。你方便開車嗎？」
「我可以叫taxi嗎？現在這個時間，開車找路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計程車應該比我可靠。」大半夜的，去從未去過的城市，開從未開過的路，怎麼想，都是件麻煩得不得了的事情。
「喔！因為委託人再三交待交代。如果不能派車去接您，也希望先生單獨來…。絕對沒有任何惡意，他只是單純希望把事情簡單化而已。希望不要介意才好…。我現在把到D鎮的地圖導航傳送給您，慢慢開，一定找得到的，我們會一直等到先生大駕光臨。」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把電話直接掛了。
其實，我還有一堆困惑沒問。
比如，現場聯絡人是誰？有手機嗎？可不可以現場驗貨？
不過，我看了地圖，離我暫時居住這個城市不是太遠。就覺得沒什麼關係，把握第一時間，比較要緊。
幸好，住宿的這家商務旅館，很快的展現了在地老舖的功力，30分鐘不到，幾乎是用馬上的速度，幫忙租了一部不算太舊的CRV。我把車廂後兩排座椅全翻平，目測了一下， 2300張馬勒應該放得下。
今年的夏天，好像全島都被送進微波爐的狀態中，即使此刻所處的地點在號稱“島北最清涼的避暑台地”，上車看了儀表板上的溫度，居然也在37℃～39℃之間徘徊。
不知道為什麼？車上的廣播設定，竟然連一台講華語的頻道都沒有。（離奇的是，連講緬甸話的The Voice of Americar居然都有兩個號碼。）
我隨意的轉到沖繩不知名的某個非流行音樂台。
車窗外，怪異的掛著幾絲像失敗的棉花糖絮的細長白雲，天空還時不時閃一兩道閃電到裡面，透亮著難以形容的景象。
並且，開始起霧了。
（一般來說，這不是這台地會起霧的季節，冬末春初才是。）
穿越了兩個小小山頭，在迷霧之間。
琉球電台訪問美軍基地的某個熱愛馬勒的海軍軍曹。聽到廣播時，他說馬勒其實不像世人誤解的那麼不近人情，他對後輩其實照顧的很…。為了證實，還補充了馬勒的名句：「當我過去後，誰來照顧荀白克呢？」隨後接播了號稱馬勒影響荀白克的重點第九交響曲（Mahler:Symphony No.9），好溫柔的華爾特指揮版本，第一段《Symphony No. 9 in D: I. Andante comodo》的長號出現時，他補充說明Bruno Walter 1912年初夏首演這告別曲時，馬勒已經無法親自到場了，因此是Gustav Mahler老師完全無更動的唯一原稿重現。
Gustav Mahler - Symphony No. 9 in D-major - I, Andante comodo
第二樂章失速的《蘭德勒舞曲》時，已經是最後的下坡，看到了稀微的小鎮燈光。沒太久的時間，真的就看到低音男講的D鎮唯一地鐵站了。
我把車停在還沒啟用的D鎮地鐵一號出口旁，把車內閱讀燈打開，端詳了他的地圖，十分訝異倉庫就在車身旁。
（下車走往入口的剎那，突然捫心自問了一 下：「真的喜歡過馬勒嗎？」腦海閃過幾年前在想不起的戲院看Frank Scheffer導演的「Conducting Mahler 指揮者馬勒」看到沉睡到散場還起不來的畫面。）
倉庫，就是一般常見的貨櫃鐵皮併成的模樣，還沒來的及細數到底有幾個40呎FEU標準櫃的數量時，我面對的鐵皮牆，突然捲動起來…。喀…咖…喀…咖的向上捲起，可能連30秒都不到的速度，已經“唰～”的完全把“牆”打開。
打開後的貨櫃艙內，完全不是在外面看的樣子，不只完全不同，而是完全無法想像的金碧輝煌。
亮晃晃的空曠入口，由上而下的錯落掛著以金箔背景著名的分離派畫家Klimt的高解析複製畫。而且都是同一張，那是我們唸美術學科的學生都熟悉的「艾蒂兒畫像一號」，大大小小發出讓人睜不開瞳孔的同一張名作。
「你應該理解為什麼收藏Mahler，要在入口掛上2006年拍賣出天價的克林姆1907年傑作的原因吧？」從不曉得哪個角落傳來中音飽滿的熟年女聲。
「這一年，馬勒看著他哥們克林姆完成這張他們共同認定是“維也納分離派”的顛峰後，已在紐約找到高年薪的指揮家，用『艾蒂兒畫像一號』當背景演出了罕為人知的第二交響曲Live後，隨即告別了維也納，常駐紐約，再也不回頭了。」（其實，我並不確定的回答了。）
「其實，這首標題為『復活』的本意，是暗喻自己在奧地利死去的種種，將在紐約重生。動用一百八十幾種樂器，是想做到克林姆運用金箔色澤的共鳴分享，意思是說金色在油畫上都可做到百種以上的變化，樂器也做得到。第二交響曲真的做到了，在19世紀，一度是最暢銷的樂譜集。」（講這段時，我更心虛了，只是依稀記得伯恩斯坦某年指揮倫敦交響樂團時開場說過的話，但，真的說過嗎？我完全無法確定咧～）
「連這種小到像耳語似的傳說，你居然都清楚。我想可以讓你看看唱片收藏，應該是無庸置疑的。」感覺她像用了變聲器的嗓音，與撥手機的那低音男，口音幾乎是同一個人。接著她要我往左側走去，印著「艾蒂兒畫像一號」局部的窗簾拉開後，高達三到四公尺高度，像個小歌劇舞台似的，依序一盞一盞的把LED探照燈打開…。只不過，眼球速度幾乎沒辦法跟著探照後即滅的快速行進。能夠確認的是，最下方一排側標一律是Otto Klemperer的錄音室作品，另外，在最後一盞小燈熄滅前，還視覺殘留了「百代天使」的唱片標誌。
（接下來，連室內燈也全都滅了…）
然後，有點距離的右側亮起了昏黃的暖黃色光，循著燈光湊近，發現是峇里島那類型的按摩包廂，除了飄出印尼線香的氣味之外，看不出暗藏何處的喇叭唱著《兒童的魔法號角》，很收斂的德國歌姬法絲賓德的次女高音緩緩起降著。（Rheinlegendchen - Bald grasich am Neckar/Text aus Des Knaben WunderhornDes Knaben Wunderhorn這段應該是2000年後才錄下的。）
進入包廂後，身穿全黑工作套裝，黑到幾乎看不到五官表情的婦人用聽不出口音的英文，請我脫去衣服，換上spa專用的黑短褲；然後，毫無知覺的自己就被催眠似的趴在指壓床上，跟著Brigitte Fassbaender唱到《旅人之歌》時，眼皮幾乎重到無法張開，睏意濃厚…。
剛剛那個透過變聲器似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近到幾乎就像在是幫我推油指壓的無國籍婦女在耳旁悄悄耳語。
「很可惜，你不是個真心熱愛馬勒的朋友，如果你收下這批黑膠，只是為了買賣交易，那對原來的藏家有點不太敬重，是不是…。」聲音逐漸薄，但仍然繼續著。
「其實，我也猜到你可能只偏嗜馬勒的愛徒奧托•克倫佩勒，從你入場對話後，即提到《Mahler: Symphonies 2》的首演，我就猜到你心頭只覺得Otto老師才是唯一，然而，這是荒謬的，他不是他師父，他甚至不能作曲…。」
黑衣婦把我叫醒時，隱藏的喇叭揚起雞皮疙瘩的男高音Rene Kollo的《Das Lied von der Erde 大地之歌》，如果沒猜錯，這應是Leonard Bernstein（伯恩斯坦）70年代剛離開紐約 的重點錄音。
還在恍惚失神的狀態中， 莫名的買了spa的單。穿好衣服打算離開時，按摩師提醒我別忘了隨身攜帶的物品，她交給我一盒紙箱後，就送我出門， 鐵皮牆，重新捲動起來…。喀…咖…喀…咖的向下垂放，30秒不到，就“唰～”的完全把“門”緊閉，回到“牆”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到有過“門”的痕跡。
然後，我回到車上，打開紙箱，居然是剛剛聽到聊到的那五張LP，發呆的自己，楞楞的看著浴在炎夏晨光裡的Leonard Bernstein指揮的【Mahler: Das Lied von der Erde】的泛黃中國花鳥的漂亮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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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陳輝龍（2015）：《不論下雨或晴天-陳老闆唱片行》。聯合文學出版
Photo credit: kiera.chan via Visualhunt.com / CC BY-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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