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台灣社會正值急速轉變，不只經濟大成長，愛情婚姻方面，正是年輕人想突破媒妁之言的傳統婚姻藩籬。當年，近半數的婚姻仍由父母決定，其餘頂多也只能「父母及子女」共同決定！這令《梁祝》裡的100%「自由戀愛」，成了最佳的理想愛情代言人──雖然是悲劇，但也意謂著：請勿阻撓真愛進行！
但再怎麼偉大，再如何激動哭倒墓碑、雙雙化成彩蝶飛去，我依然對凌波與樂蒂主演的《梁祝》在台灣所造成的旋風，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畢竟，自己從未經歷那瘋狂年代，也不曾聽聞我的長輩親友發生任何痴迷「梁兄哥」的熱情行徑（真是無趣啊！）所以我反覆看著這部1963年的《梁祝》DVD，希望能開竅感受一下，究竟，到底，這部黃梅調電影在火紅什麼呢？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
凌波飾演的梁山伯，電影裡造型憨厚清新，低醇嗓音一開口：「遠山含笑，春水綠波映小橋」，立刻迷倒一缸子影迷，也迷暈了女主角祝英台。
樂蒂主演的祝英台，一心想進城讀書。但東晉年間，女孩子家只需顧好四維八德、貞潔小腳、然後嫁好老公過一生即可，根本沒必要上學堂唸書的。所以祝英台為達目的，只得女扮男裝，混入私塾男人堆中。結果書讀了，讀得好不好不得而知，但她真真切切，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同窗好友梁兄，卻是無可抵賴的事實。
兩人感情深厚，臨別時，梁兄送祝英台下山回家，展開精采的「十八相送」。祝英台開始不顧禮教，魅力全開，頻頻向梁兄暗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及美嬌娘──從呆頭鵝唱到大笨牛，從鯉魚、鴛鴦唱到牡丹花，無不展現她以身相許的綿綿情意。
偏偏，這位傻氣到頂點的梁山伯，根本不識眼前這位同窗男性友人，為何始終語出怪異，談情唱愛？最後還搬出家中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妹妹，硬想給他搓門親事？搞到最後，才在師母的諄諄教誨提點下，梁兄化被動為主動，衝向祝家提親，欲贏回美麗佳人的寂寞芳心。
無奈，祝英台早已被許配給馬文才。梁兄眼見大勢已去，搶愛不成，結果竟茶不思，飯不想，抑鬱致死。祝英台得知，哀慟莫名，明明是出嫁喜事，她卻在迎娶馬家莊途中，哭倒在昔日愛人梁兄的墳前，最後乾脆悲悽投入墓中！不久，兩人化成了一對彩蝶，破墓而出，雙雙飛去，總算成就了一樁淒美愛情的大結局。
當然，從現代女性觀眾的角度來看，如此愛情大悲劇實在很令人無言啊。但故事主線清楚，歌曲好聽，尤其飾演梁兄的凌波親切爽朗、堅信真愛的模樣，的確十分討人喜歡，連台灣之光大導演李安都曾讚嘆《梁祝》導演李翰祥的美學技法！可見，無論湊熱鬧或看門道，《梁祝》都可謂是一部不錯的黃梅調電影。
黃梅調電影征台
其實早於《梁祝》，李翰祥執導的兩部黃梅調電影──《貂嬋》（1958）及《江山美人》（1959），就已露出端倪了。這兩片不只奠基了黃梅調片的美學基礎，在台灣上映時，也都是該年台北市國語片票房的賣座冠軍！可見台灣影迷多麼拜倒於黃梅調的魅力。
黃梅調，發源於湖北，起初只是農閒娛人的歌舞戲。但我們今日所稱的「黃梅調電影」並沒那麼單純，它以傳統戲曲為基礎，又融合京劇、崑曲、越劇、粵劇、山歌民謠、江南小曲等曲式，還結合了表演、舞蹈、對話，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特殊片型。
而且在1950年代，台灣政府為了拉攏香港支持反共立場，十分歡迎香港電影，加上黃梅調延續了當時「無片不歌」的歌唱片風潮，很快便聲勢浩大地從香港傳入台灣。《貂嬋》及《江山美人》先奠定了基礎，直到《梁祝》終於火紅得一發不可收拾。
1963年4月24日，《梁祝》在西門町的「中國戲院」上映，轟動全台。據說，不少熱情的歐巴桑早上就帶著便當進戲院，一場一場看，看到晚上才回家。更猛的是，在台下看片時，她們還會跟著附和唱歌。有一天，凌波到戲院登台演唱，觀眾簡直瘋啦，紛紛上台送她禮物、紀念品，多得讓她帶不回去。最後，凌波在三、四位刑警保護下，腳沒法著地，由人托接著才得能夠離開。
同年10月，凌波來台參加金馬獎。一下飛機，她就被影迷團團包圍，原本新聞局借來的一輛奶油色敞篷車根本無法動彈，結果又得出動警車護送才能脫困啦！隔天，凌波終於順利登上花車，由十多位壯漢隨側保護，前後警車開道，現場另出動七、八百名憲警人員維持秩序！只瞧凌波微笑揮手答謝，影迷競相爭睹，人群幾乎是黏著車身團團包圍著，到處水洩不通，盛況空前，據說當天群眾高達十八萬，香港媒體稱台北簡直是「瘋人城」！
凌波簽名照，樣式種類繁多
電影叫好叫座不容易，能夠像凌波這般的拔地竄紅，飛躍枝頭，簡直是奇蹟了。一一翻看當年奇蹟之下的產物，凌波魅力果然不同凡響。從劇照、沙龍照、簽名照、明信片、廣告單、宣傳刊物到黑膠原聲帶等，不勝枚舉。
由於當年可沒錄影機、電腦或手機等時髦玩意，影迷若想反覆觀看電影，只能乖乖再買票上戲院！所以，收錄了一曲又一曲凌波主唱的黑膠唱片，便成為另一種影迷回味良方。好笑的是，當年版權概念尚未普遍，唱片公司如何取得「原聲帶」呢？──他們直接大剌剌帶錄音師進戲院，公然做「現場同步錄音」！反正邵氏電影公司為戲宣傳，也應允默許這種免費灌錄行為，造成各種版本的《梁祝》唱片傾巢而出，影迷也爭相捧場購買。
凌波的紙本收藏品更是不計其數。據稱，只要以凌波作封面的雜誌，銷售量都出奇好，彼時她與金漢結婚，雜誌社還大費周章出了一本《凌波、金漢結婚特刊》！內容鉅細靡遺，包括兩人基本資料、過往從影劇照，以及結婚當日花車接轎、叩見家姑、配戴鑽戒等照片，細節程度大概連《壹周刊》都要忘塵莫及了吧。
當年，凌波和因《吳鳳》走紅的張美瑤，兩人堪稱是最閃耀的女明星。台灣社會因此開始流行這些明星的黑白照片，每張1角、2角、或5角新台幣，女學生尤其著迷收集。
望著如雪片般堆疊的凌波照片，我突然若有所悟。1960年代，台灣社會正值急速轉變，不只經濟大成長，腦袋思想也跟著劇烈變動起來。愛情婚姻方面，首當其衝的，正是年輕人想突破媒妁之言的傳統婚姻藩籬。
當年，正處於五五波的勢均力敵狀態。也就是說，近半數的婚姻仍由父母決定，其餘頂多也只能「父母及子女」共同決定！這令《梁祝》裡的100%「自由戀愛」，成了最佳的理想愛情代言人──雖然是悲劇，但也意謂著：請勿阻撓真愛進行！
由於現實上仍不見得能夠真正自主，「追星」行動，反而隱含代表了對自由戀愛的終極嚮往。無論年輕女孩、家庭主婦、或老太婆，內心底肯定都有一份追求自由戀愛、自己決定愛情對象的熱烈渴望。而凌波，正化身成那最完美的投射對象。一來，她飾演的梁兄，正派老實，不是油頭帥爆的那種怪咖，雖然呆，卻痴情傻勁令人喜愛。二來，誰都知道凌波本尊是女人，說喜歡她，絲毫不用避諱害羞。所以，買照片、討簽名、重覆看電影、聽唱片、追隨凌波下塌旅館……成了無論城鄉老幼的集體追星運動。
有些人，也許將《梁祝》現象歸功於當時政府推行「國語」教育的大成功。不過，望著這些堆疊了充滿青春回憶、集體瘋狂、戀愛嚮往的凌波照片，我倒毋寧把這樣的電影熱潮，歸結到生活，人性，以及我們都想擁有的戀愛自由啊。
凌波電影成就＆黃梅調彩膠唱片
凌波影藝之路看似順遂，光芒萬丈。但其實她童年坎坷，父母早逝，極早就進入了電影圈，曾用藝名「小娟」拍攝過多部廈語片、做幕後代唱。1961年進入了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直到導演李翰祥慧眼提拔她在《梁祝》中，反串飾演男主角梁山伯，才一戰成名。
凌波竄紅崛起後，電影公司自然打鐵趁熱，安排她一連拍攝了《花木蘭》（1964）、《血手印》（1964）、《萬古流芳》（1965）、《魚美人》（1965）、《西廂記》（1965）、《女秀才》（1966）、《新陳三五娘》（1967）、《三笑》（1969）等片，也讓凌波成為黃梅調電影的代表性人物。
圖片來源：《打開時空膠囊：舊時代的電影青春物語》
好笑的是，《梁祝》讓凌波獲頒金馬獎「最佳演員特別獎」，──因為她女扮男裝，令評審傷腦筋究竟該頒影帝或影后獎給她，最後乾脆用「特別獎」解決一切問題！隔年，凌波再依《花木蘭》，實至名歸獲得金馬影后，以及亞太影展的最佳女主角。接下她又藉《萬古流芳》、《魚美人》、《烽火萬里情》等片，榮獲各式獎項，顯然凌波不只人氣暢旺，唱功與表演實力亦深受肯定。
高雄市電影館也珍藏了多張凌波的黑膠唱片，包括《梁祝》、《血手印》、《魚美人》、《女秀才》等。其中，又以《梁祝》為大宗，版本還不只一種！
瞇眼一瞧，這一張張10吋規格的圓盤唱片，可不只是傳統的黑膠片，另有紅膠、橘膠、綠膠呢，那閃耀著古老色彩光芒的唱片，彷彿帶領我們走入一種奇妙的時光隧道。
高雄市電影館也珍藏了多張凌波的黑膠唱片，包括《梁祝》、《血手印》、《魚美人》、《女秀才》等。其中，又以《梁祝》為大宗，版本還不只一種！
瞇眼一瞧，這一張張10吋規格的圓盤唱片，可不只是傳統的黑膠片，另有紅膠、橘膠、綠膠呢，那閃耀著古老色彩光芒的唱片，彷彿帶領我們走入一種奇妙的時光隧道。
圖片來源：《打開時空膠囊：舊時代的電影青春物語》
而且，不光內容物色澤繽紛，海山唱片出版的這一套四片的彩膠，全部悉心珍藏在一方型的美麗外盒中，封面是手繪版的凌波與樂蒂，並附上兩份歌本！對照起市面上，一般多是單薄封套式的黑膠唱片，這組透著紅橘藍綠色澤的圓盤顯然製作精美。
圖片來源：《打開時空膠囊：舊時代的電影青春物語》
也許年代遙遠，物件老舊，但這樣的黑膠彩膠、裝幀樣式、手繪封面包裝……仍透露出一種迷人的歷史質感。所以，也許不只是自由戀愛吧，凌波那深情唱出一曲又一曲千迴百轉的歌，流轉出來的，原來是一段又一段影迷們的青春歲月，電影記憶啊。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 林亮妏
畢業於政大歷史系，曾於英國牛津布魯斯大學（Oxford Brookes University）修習多媒體碩士學位，2011年自台南藝術大學音像藝術管理所畢業。
喜歡與台灣電影相關的人事物，也因為對台灣電影史的熟悉，曾參與歷史專書《高雄大舞台戲院》的撰寫。經常為《放映週報》採訪寫稿，目前為高雄市電影館每月館訊專欄作家，負責「大搜查線－－館藏專欄」，從館藏文物出發，挖掘、分析台灣電影等娛樂文化史。
除歷史、電影之外，也喜歡旅遊。另著有《嬉遊電影》（2008）、《柬埔寨 吳哥行》（2005）等專書。
出版：逗點文創結社
喜歡與台灣電影相關的人事物，也因為對台灣電影史的熟悉，曾參與歷史專書《高雄大舞台戲院》的撰寫。經常為《放映週報》採訪寫稿，目前為高雄市電影館每月館訊專欄作家，負責「大搜查線－－館藏專欄」，從館藏文物出發，挖掘、分析台灣電影等娛樂文化史。
除歷史、電影之外，也喜歡旅遊。另著有《嬉遊電影》（2008）、《柬埔寨 吳哥行》（2005）等專書。
出版：逗點文創結社
書名：打開時空膠囊：舊時代的電影青春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