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月台上的催促鈴聲，變成人們唯一專注聆聽的聲音，我們的腳步愈來愈快，對於那些阻擋在前方的人，愈來愈沒有耐心。我們只想立即進入車廂，穿越黑暗的甬道，去到目的地，至於過程與等待，誰也不稀罕了。
坐公車的嗜好，是從小就培養出來的。童年時和玩伴們遊戲，我們把家裡所有的椅子、凳子排成一列，我就攀在前方的位子上，充當車掌小姐。通常還會配帶一隻哨子，一路嗶嗶嗶嗶吹著，指揮司機左轉右轉，招呼乘客上車下車，嗶嗶、嗶嗶，就這麼魔音穿腦的吹著，直到大人終於崩潰地衝過來，叫我們通通下車為止。那時候，我覺得車掌小姐是最偉大的人，她叫司機開車，司機就不敢停。所以，「我的志願」之類的作文上，最受青睞的行業，除了老師以外，就數車掌小姐了。並且，車掌還排在老師之前，「如果不能當車掌的話，我希望將來可以當老師……」因為，老師也有一隻哨子，指揮我們排好路隊回家去。
從小唸書的學校就在住家附近，父母隨便散散步就會逛過來，因此，既不能做一點壞事，也沒有通車的經驗。每次搭公車，一定是出去玩，不是去公園、動物園，就是和父母拜訪朋友，等公車令我期待，隱隱然有種歡慶的感覺。我一向都是跟在父母身後上車，他們找到位子，一定會讓我和弟弟坐下。有一次，我忽然被車掌小姐揪住，大喊著：「這是誰的小孩？要買票啊！」
一瞬間，彷彿全車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一直都不需要買票的我，像個偷兒似的被逮個正著，「成長」的痕跡在我身上，無可隱遁。我聽見父親與車掌小姐交涉，說是我其實還小，只是個子長得高。車掌小姐鐵面無私的將我按在免票線上，果然超過了。我窘迫地，充滿歉意的看著父親，他沒再說什麼，掏錢出來買了半票。
在那樣的年代與家庭環境中，能免一張票的儉約，還是必要的，所以，我仍矇混了一陣子。父母親檢討後認為，因為我和母親走在一起，才顯出我的身高，倘若和瘦高的父親走在一起，看起來一定矮小多了。自此，搭公車時我一定牽著父親的手，有一種闖關的刺激與緊張。直到，父親也不能包庇我，我開始買半票，然後，買全票。然後，上公車的時候，我攙扶著父親。在擁擠的車廂裡，焦慮的尋找，希望能有一個座位，讓父親坐下來。即使到現在，仍不能忘記小時候牽住父親手的感覺，特別是在冬天，父親的手掌厚軟溫熱，比笑容還溫柔。
五專在離家六站遠的地方，我終於展開通車生涯了，可是，並沒有預期中的快樂。身心俱在變化中，我充滿憂鬱不安，極端倚賴人群，離不開朋友。我很喜歡放學後等車的那段孤獨時光，我和同學們永遠是反方向的，他們在校門口等車，我在對面的溪畔。我們隔著馬路呼喚告別，有時候他們先上車，有時候我先上車，駛向不同的地方。
那時候並不明白，這也像是一則人生的預言。還好，我真摯熱情的和他們道別過了。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領會到有志者事竟成的意涵。當時正開始推行一人服務公車，剪票、駕駛全由司機先生一人完成。司機必須先停下來，讓乘客上車，再一個一個的剪票，行車時間緩慢下來，遇到反應並不敏捷的司機，簡直是手忙腳亂，天昏地暗。有一次，我赫然看見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高中女生，站在車門邊幫司機剪票，那閃亮的剪票夾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原來，可以這樣啊。從那以後，即使在夢裡都反覆練習著：「司機伯伯，我可以幫你剪票嗎？」當時，搭公車連拉鈴都沒勇氣的我，每次上車看見已經有人在剪票了，便覺得沮喪；假若沒有，簡直就是我的天人交戰時刻，每每覺得身心俱疲，還是開不了口。
終於到了那一天，我看見年紀比較大的司機伯伯，耐著性子而又吃力的剪下一格一格的票，我走過去，直著嗓子問他：「伯伯我，可以幫你剪票，嗎？」同時，看見他臂膀上的刺青，「殺朱拔毛」。
他看了我一眼，將票剪交給我。我，握住票剪了。我，走向車掌小姐的位置了。我的童年偉大的願望實現了，除了少一隻哨子。
那天的工作繁重，正當上下班時間，人潮擁擠，我聽見自己賣力的嘶喊著：「請大家往後面走！後面的動一動！」票剪比想像中的重，我的手指已經感覺痠痛，卻不能停，也不願意停。應該下車的那一站早就過了，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喜歡服務人群；我喜歡聽見票剪喀喀喀咬斷車票的聲音。終點站到了，依依不捨交出票剪，司機伯伯稱讚我：「很好啊，比車掌還像車掌。」當然了，我從小就練習了嘛。
司機伯伯知道我坐過了站，要載我回程，我婉謝了，匆匆逃下車去。這一回不能再替他剪票，如果看見別人在那兒剪票，我恐怕會覺得惆悵。少女總是比較容易感傷的，我那時是少女。以一種戀慕的心情，看著狂噴黑煙的沉舊公車，歪歪斜斜的遠去了。
後來唸大學時，家與學校的距離差不多兩小時，可真是把嚮往已久的通車通到連本帶利一次償還了。那時節車上已經取消了剪票夾，司機變得年輕多了，再也看不見「殺朱拔毛」的司機伯伯，他們以一種幽隱神秘的方式失蹤了。
每天都要花費四小時的時間搭公車，我在車上睡過，那麼安詳恬靜，以為是在自己的眠床；我在車上病過，瀕死的痛苦輾轉，以為永遠到不了家；我在車上哭過，在車上發過呆，覺得自己的快樂和痛苦，都變得深沉而精緻些，我想，我確實是長大了。就這樣變成一個成年人。
忙碌工作之後，許久沒搭公車了。捷運通車的時代來臨，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思念起等候公車的日子。下雨的黃昏，我打著傘經過車站，想起車窗上佈滿水珠的城市景色，濛濛地，帶著詩意的溫暖。忽然，有人從我面前越過，不緩不急地，登上一輛公車，我看清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三十幾歲的自己的容顏。我想招呼，已經來不及，公車發動時，我看見它標示著「時光」。
別離的寓言
很久很久以前，城裡有了捷運……所有的寓言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不是嗎？讓我也來說一則，關於捷運的寓言吧，不會太長的，因為捷運的速度這樣快，誰也沒時間聽長長的故事了。
「捷運高架軌道在你身後，路燈排列成弧形，那總也不能驗收通車的交通工程，看起來像報廢的雲霄飛車，安靜、荒涼、古早的，已經歇業的遊樂場。我們在世紀末、夜晚的、凋蔽的遊樂場相見。」這是我在長篇小說《我的男人是爬蟲類》中，對於當時遲遲未能通車的木柵捷運軌道的描寫。
後來，當木柵線、淡水線、板南線陸續開通，從地底到空中，許多人搭乘捷運來來往往，便有讀者好心的提醒我，是不是該修改小說中對於捷運的描寫呢？它不再是歇業的雲霄飛車了啊。是的，它是一條飛翔著的，城市裡的運輸線路。但，我仍然記得當它還沒有通車的那些夜晚，我與當時愛戀著的人，總約在軌道下的堤防邊相見，我們分享著許多快樂的事，或只是陪伴著無言地靜靜坐著，我們將那裡稱為「秘密基地」，是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每一對相戀的人，都會有他們自己的秘密基地的吧？雖然許多愛戀、許多秘密和基地，就這麼忽然消失不見了，我卻希望它可以留存得久遠一些，在我的小說與我的記憶裡。
緩慢可以貯存許多氣味與感覺，迅捷卻令一切加速改變。捷運是迅捷的，它令這座城市裡曾經保有的從容悠閒漸漸消失了，公車歲月晃晃悠悠的窗景，我們看見行道樹發芽；小學生牽著手過馬路；長尾鳥雀在分隔島上跳躍，看見自己從背著書包的少年，變成提著電腦的成年人了。捷運月台上的鈴聲催促著，ＤＤＤＤ車門關閉起來，把許多沒擠上車的人的喘息與遺憾扔下，揚長而去。ＤＤＤ，只要走進捷運站，這變成人們唯一專注聆聽的聲音，我們的腳步愈來愈快，對於那些阻擋在前方的人，愈來愈沒有耐心。我們只想立即進入車廂，穿越黑暗的甬道，去到目的地，至於過程，至於等待，誰也不稀罕了。
我喜歡捷運和地下鐵，為了這個原因，我也喜歡紐約、巴黎和香港。那時候坐在戀人的車上，看著鐵軌上試車的捷運，忍不住喃喃地說：「到底還要等多久啊？好想坐捷運上班啊。」握著方向盤的戀人微笑著擰起眉，似真似假的：「坐我的車不好啊？風雨無阻，到府接送的。」我笑起來不說話，背包裡有著去巴黎的機票兩張，愛情、旅行、地下鐵，就是我最理想的生活了。
捷運全線開通之後，我們不再去秘密基地了，因為那裡總有很多人；我們不再駕著車四處閒逛了，因為戀人愈來愈忙碌，然後有一天，他對我說：「我不想再開車了，堵車堵了十幾年，找停車位也找了十幾年，我覺得太疲憊了，以後都搭捷運吧。」從此以後，我們搭乘捷運，各自去上班，我相信他是真的很疲憊了，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如此疲憊。
有一回在電話裡，我說起自己在捷運站裡看見的一幕突發事件，那一晚，戀人的聲音聽來也是索然的，不再像曾經的那種熱切與溫柔，我仍興致勃勃地敘述著：我今天下班的時候，在捷運站裡看見一個男人，忽然身子一矮，整著人就跪了下去，對著走在前方的女人大喊，某某，我愛妳，請妳嫁給我！他喊得很大聲，旁邊的人都被嚇了一跳，然後紛紛掩住嘴笑起來，那個女人趕快轉身扶他起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他不起來，拉著女人的手說，妳答應我，妳答應我我才起來。那個女人只好點頭答應他了，於是啊，我們這些圍觀的人一起為他們鼓掌起來了。很酷吧？「真的？」戀人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雀躍：「真有這種事？」是的，這種事確實發生了，有什麼可懷疑的呢？曾經，在我們那麼執著愛戀著彼此的日子裡，也有過如此強烈的婚嫁念頭的啊。「真誇張。」我的戀人做了這樣的結論。所有的浪漫都只是一種誇張，忽然間，我有了一種捷運進入地底甬道的暗黑感覺。我想，我漸漸明白為什麼他總是如此疲憊了。
然後，是我們的相愛週年晚餐，他核對著他的報表，我敲打著我的手提電腦鍵盤，直到服務生將桌檯上的燭火點起，燈光變暗。我們才抬起頭望著彼此，很有默契地說，應該回家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們來到相同的捷運站，在月台上等待著不同方向的列車進站，我的戀人忽然說：「啊！我們是反方向呢。」怎麼他到現在才發現嗎？「我們一直是反方向的，」我終於誠實的說了，面對著他的詫異，我繼續說：「而且，從此也不會是相同的了。」這時候，我的列車進站了，我向他微笑著，點點頭，告別了。他的身形在捷運的速度中，只一瞬就消失不見了，比我想像得還虛幻。
故事說到這裡，是不是有點感傷？別在意，這只是個寓言罷了，時間和人物都是虛構的，只有情感和捷運是真實的。如果你不喜歡，那麼，就讓我修改這則寓言的結局吧，我一向擅長說出討人喜歡的故事的。後來啊，那些倉卒中別離的戀人們，都在捷運列車裡相逢了，春天的陽光照射著他們始終未曾老去的臉龐，於是他們發現，原來，依舊是這樣深深地彼此愛戀著。〈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張曼娟
一九八五年出版《海水正藍》，隨即席捲華文文壇。此後她持續書寫，用每一部作品銘刻時光與記憶。不論何種體裁，都能展現她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
在那些優美細緻、透明晶瑩的文字底下，溫柔與暴烈並存，荒涼與豐盛並生。
她從不迴避生命的幽暗與悲傷，卻同時點亮一盞盞溫暖的燈火，照看我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一九八五年出版《海水正藍》，隨即席捲華文文壇。此後她持續書寫，用每一部作品銘刻時光與記憶。不論何種體裁，都能展現她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
在那些優美細緻、透明晶瑩的文字底下，溫柔與暴烈並存，荒涼與豐盛並生。
她從不迴避生命的幽暗與悲傷，卻同時點亮一盞盞溫暖的燈火，照看我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出版：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書名：青春【全新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