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定要做件瘋狂的事,當人生一再延長加賽,偶爾任性一下也並不為過!
所以念頭才剛在心裡萌芽,這老頭就已經把房間窗戶打開,從南曼蘭當地的馬姆科平養老院二樓往下爬,不一會人已經來到外頭的花圃裡。
這趟媲美雜技的攀爬,讓他受了點驚嚇,不過這不難理解,因為亞倫今天就要滿一百歲了。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為他舉辦的百歲壽辰慶生會就要在養老院餐廳裡展開,不僅市長助理受邀出席,就連地方報紙也計畫報導這次慶生會。院內老人個個盛裝打扮,以火爆愛麗絲為首的院方工作人員行頭也不馬虎。
只不過派對的主角卻缺席了。
亞倫.卡爾森猶豫了一下子,整個人杵在養老院四周的三色菫花圃裡。他穿著一件栗色外套和同色系的長褲,腳上是一雙相同顏色的羊呢拖鞋。這當然不是什麼優雅的裝束,但誰又敢說自己一百歲的時候還能夠風度翩翩?缺席自己的慶生會,這也是百歲老人不太會做的事,主要是因為能活到一百歲的人本來就不多。
還是趁勢繼續趕路才是上策。他跨出花圃,雙膝發出淒涼的喀啦聲。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皮夾裡應該還有幾張一百克朗的紙鈔,不知夠不夠一個跑路的男人花用。
他回過頭瞥了養老院最後一眼,前不久他還在想,這房子會是自己在人間最後的居所。不過沒關係,他還是可以死在別的地方。
他先穿越公園,然後是一處偶爾會舉辦市集的大廣場,儘管城鎮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是非常平靜的。步行數百米後,亞倫來到本地區最自豪的一座中世紀教堂後面,坐在一座墳上歇腳,他的雙膝需要休息。這一帶的居民都不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亞倫可以安心地在這裡喘口氣。他發現自己跟這位海寧.奧果森先生是同一年出生,不過後者現在正躺在亞倫坐著的石板下;這位海寧六十一年前就已經蒙主寵召了。
一般人應該都會猜想這位海寧是怎麼死的,不過亞倫不愛多管閒事,能免則免,而且大多數的情況下他都能堅守原則。
我們的主角就在這浪漫的幻想中起身,完全無視疼痛的膝蓋,向海寧.奧果森道別後,他又繼續這趟意料之外的逃亡之旅。
亞倫穿越墓園往南走去,直到一堵石砌矮牆擋住他去路。牆高不超過一米,但亞倫是位百歲老人,可不是什麼跳高冠軍。在矮牆另一頭等待的是馬姆科平的客運總站,亞倫這才明白那裡是這雙風濕雙腿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去的地方。很久以前,亞倫曾經翻越過喜馬拉雅山,過程備極艱辛。站在這堵阻絕他和客運站的圍牆前,亞倫想起了這段往事,眼前那面矮牆竟隨著他回想的力道逐漸縮水,變得微不足道。一直到圍牆縮小到他腰部以下,年邁的亞倫才忍著疼痛的雙腳跨過圍牆。
在決定從百歲慶生會上開溜後,亞倫一路上沒遇見半個人。他趿拉著拖鞋走進車站,候車大廳裡似乎空無一人,眼前是兩列背對背的座椅,全部都沒人坐。右邊有兩間售票口,一間暫停服務,另一間裡頭坐著一位身材非常瘦小的男人。他身上穿著制服背心,臉上掛著一副袖珍的圓眼鏡,唯一的一綹頭髮妥貼地覆蓋在頭頂上,好遮掩他的濯濯童山。當亞倫走進售票間時,售票員不耐煩地將頭從電腦後抬起,也許他是覺得今天旅客怎麼會這麼多。的確,亞倫也是剛剛才發現候車大廳裡還有其他人,角落裡就坐著一位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
這位年輕人應該不識字,因為他正死命拉扯殘障人士專用廁所的門,但門上明明就掛著一面告示牌,黃底黑字清楚標示著故障兩字。
後來年輕人繞到隔壁廁所,但問題又來了,顯然他不願意離開那件放在拖架上的巨大灰色皮箱,但廁所空間有限,無法同時容納他和皮箱。亞倫心想年輕人現在只有兩個選擇:把行李留在廁所外面,或是把行李放進廁所裡,自己留在外面。
坦白說,這位年輕人的問題並不干亞倫的事,他現在在乎的是如何從容自若地舉步走向售票亭,詢問那位瘦小男人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是否有巴士發車,如果有的話,車票又是多少錢。
瘦小的售票員滿臉倦容,他肯定沒專心聽亞倫的問題,因為在思索了幾秒後他又問:
「先生,請問你要去哪裡?」
亞倫再次表示如果以今天的出發時刻和票價為優先考慮,不管目的地和巴士等級,最近一班巴士是什麼時候發車。
瘦小的售票員查詢時刻表,然後想了一下。
「往斯特蘭奈斯的二○二路巴士,三分鐘後出發,這是你想搭的嗎?」
當然,這完全符合亞倫的需求。瘦小的售票員告訴他搭乘地點在總站門外的停車場上,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直接跟司機買票。
亞倫心想如果售票亭不賣票,那要售票亭做什麼?不過他沒說出口,搞不好這位瘦小男人每天也在問自己相同的問題。亞倫向對方道謝,並作勢拿起帽子,那頂他在匆忙間忘了戴上的帽子。
這位百歲老人心事重重地坐在空蕩蕩的座位上。養老院專門為他舉辦的百歲慶生會將在下午三點展開,過沒多久就會有人去敲他的房門,屆時肯定會上演一場手忙腳亂的好戲!
生日主角暗自竊笑的同時,眼角餘光瞥見有人靠近。是方才那位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他朝著亞倫走去,身後拉著那只放在拖架上的大皮箱。
年輕人距離亞倫僅有幾步之遙,似乎在打量他,接著兩人開口交談,內容相當簡明扼要。年輕人希望亞倫在他去洗手間做該做的事的時候,可以幫他看行李。
亞倫充滿善意地表示儘管自己上了年紀,模樣衰老,但他的視力依舊犀利,完全能夠勝任短暫看管行李的任務。不過他要對方動作快點,因為等會他就要去搭…。
年輕人沒等亞倫說完話,立刻直奔廁所,因此完全沒聽到關於搭車的那部分。
亞倫並不是那種為了一點小事就發脾氣的人,這位年輕人魯莽的態度並沒有特別讓他覺得不高興,只是他對這個小伙子沒有什麼好感。這一點肯定影響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
年輕人關上廁所門後不到幾秒,二○二公車就駛抵總站門口。亞倫看了一眼公車、接著皮箱,然後公車、皮箱。
這皮箱有輪子,亞倫盤算著,而且還有可以拉動的把手。
然後亞倫就做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決定,一個後患無窮的決定,各位往下看就會明白。
公車司機非常殷勤客氣,幫忙年邁的亞倫將行李搬上車。
亞倫向司機道謝,並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錢包,忙著打點身上盤纏,總共六百五十克朗的紙鈔和一些零錢。司機問他是否直接坐到終點站斯特蘭奈斯,亞倫覺得自己還是謹慎用度才好,於是他掏出一張五十克朗的鈔票問:
「告訴我,這些錢可以坐到哪?」
司機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說自己通常都是碰到知道目的地然後詢問他票價的旅客,從沒碰過反過來問的乘客。接著司機看了一下價目表,告訴亞倫四十八克朗的車資可以坐到畢林吉火車站。
反正這地方絕對不會是亞倫的最後一站。透過車窗他可以看見總站內的一切。在司機發動引擎,準備切換一檔的時候,廁所的門依舊是緊閉著的,亞倫默默祝福年輕人如廁愉快,等著在離開廁所時大吃一驚。
亞倫心想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偷了人家的皮箱,難道是因為機不可失?還是因為皮箱的主人是個流氓?或是因為他希望皮箱裡面有一雙鞋和一頂帽子?還是因為反正他不會有什麼損失?不是,都不對,反正亞倫就是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當人生一再延長加賽,偶爾任性一下也並不為過。亞倫安穩地坐在座位上,為自己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公車經過畢尤達蒙的時候,時鐘剛好敲響三點鐘。亞倫對這一天很滿意,他闔上眼睛,午睡的時間到了。
同一時間,愛麗絲修女正沒完沒了地拍打著馬姆科平養老院裡的一號房房門。
「快開門,亞倫,別鬧脾氣了!市議會代表和所有賓客都到了,你聽見了沒?你該不會又喝酒了吧?快開門,亞倫,你現在就給我出來!亞倫?」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馬姆科平客運總站唯一一間沒故障的廁所門後走出那位顧名思義徹底解放的年輕人,他一手拽著皮帶、一手撥著頭髮,一路走向候車室。然後他停住了,盯著眼前兩排空蕩蕩的座椅,接著迅速環顧四周,開口飆罵道:
「我一定會把你給揪出來,活得不耐煩的老人渣……你死定了!」
二○○五年五月二日,下午三點又過幾分,馬姆科平已不再是個平靜的小鎮。愛麗絲修女手上拿著房門鑰匙,原本憤怒的情緒已被臉上的愁容給取代。亞倫並沒有費心擦拭他的足跡,大家很快就斷定他是從窗戶溜走的,同時也是根據他留下的足印,大家才知道亞倫曾在三色菫花圃裡停留了一會兒,接著就不知去向。
市長助理由於職務的關係,覺得有必要主動指揮搜索工作,於是下令現場人員分成兩兩一組。亞倫不可能走遠,搜尋隊伍應該把重心放在鄰近的四周地帶,一組前往公園,一組去雜貨店(因為愛麗絲修女知道亞倫偶爾會去那裡買酒),第三組的任務是去鬧區其他商家搜尋,最後一組則前往山坡上的農莊。市長助理本人決定留在養老院裡,看管那些尚未人間蒸發的老人,並思考後續的行動。
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他已經找遍車站所有角落,但完全沒看到那老頭和皮箱的蹤影。這位年輕人態度堅決地來到瘦小售票員的面前,希望能從他口中得知那老頭的去向。
對工作厭倦是一回事,但售票員仍必須保有最起碼的職業道德。他向這位咆哮的年輕人表示,乘客的隱私不是他能等閒視之的一件事,所以他絕不會向年輕人透露任何訊息。
年輕人悶不吭聲地杵在那裡半晌,模樣像是正在把售票員的回應翻譯成瑞典語。接著他往左手邊五公尺的地方移動,來到十分單薄的售票亭門前,他根本沒費心檢查門是否上鎖,就卯足全力用穿著靴子的右腳把門給踹得稀巴爛。瘦小的售票員根本來不及撥電話求援,就被年輕人掐著耳朵,像只木偶般地給拽到半空中。
「我才不想鳥什麼乘客的隱私,而且你馬上就會知道要讓人乖乖開口,我的拳頭可管用了呢!」年輕人話一說完,就把對方扔回旋轉椅上。
接著年輕人還表示如果售票員依舊堅持什麼都不透露的話,他會如何用榔頭和銼刀好好愛護對方的命根子。生動的描述讓瘦小的售票員立刻決定全盤托出,回答說那名老頭非常有可能前往斯特蘭奈斯,不過他不清楚對方是不是有帶著皮箱上車,因為他不會特別去監看旅客的一舉一動。
售票員不安地看著年輕人,希望這回答能令對方滿意,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最好還是多說一點。於是他又補充說在斯特蘭奈斯與馬姆科平之間共有十二個停靠站,老人肯定是在其中的某一站下車。客運司機一定知道更多,而且根據時刻表,返回佛倫的公車會在晚上七點十分經過馬姆科平。
年輕人靠在嚇壞售票員身旁坐下來,後者耳朵依舊紅通通的。
「我必須想一想。」
年輕人開始思考。他想也許可以要求售票員提供公車司機的手機號碼,然後告知司機那老頭的皮箱是偷來的。不過這麼做的話,公車司機就有可能驚動警方,這是年輕人最不樂見的,再說或許也沒必要這麼著急,畢竟那老頭看起來實在是老到不行,加上還得拖著一只大皮箱,就算在抵達斯特蘭奈斯後他還有別的行程,也只能搭火車、客運或計程車。那老頭絕對不難找,只要拽著幾個人的耳朵晃一晃,就能掌握他的行蹤。年輕人對自己逼供的能耐相當有自信。
思考了一會,年輕人決定等候回程公車,用拳頭跟司機好好談談。
打定主意後,年輕人告訴瘦小的售票員他的老婆、小孩、房子和他本人會有什麼下場,如果他敢向警方或任何人透露剛才發生的事。
瘦小的售票員既沒有老婆也沒有小孩,但他非常渴望自己的耳朵與命根子將來還能正常運作。
售票員的守口如瓶只持續到隔天。
所有搜尋隊伍陸續返回養老院,但所有人都一無所獲。市長助理思索著在不讓警方涉入的前提下,他還可以採取什麼行動,這時候地方報記者開口問他:
「助理先生,請問你現在打算怎麼做呢?」
市長助理沉思半晌才回答說:
「當然是通知警方。」
他實在恨透了這些獨立小報。
司機輕輕搖醒亞倫,告訴他畢林吉火車站到了。接著司機費了一番工夫把那只沉重的皮箱從前門搬下來,亞倫跟在後頭下了車。
亞倫看著公車繼續行駛在五十五號國道上,往斯特蘭奈斯的方向離開,然後揮手道別。
天色漸暗,太陽隱沒在高聳的冷杉林後。衣鞋單薄的亞倫覺得有些寒意,而且環顧四周並沒有看見城鎮,也沒有畢林吉火車站的蹤影。除了森林、森林、還是森林,樹木三面包抄著亞倫,只有右手邊岔出一條碎石路。
還好這皮箱有把手,可以拖著在路上滑行。亞倫踩著沉重的碎步,走在石屑路上,身後行李興高采烈地跳躍著。
走了數百公尺後,亞倫總算找到畢林吉火車站,一座被棄置的車站,前面是一條荒廢的鐵道。
就算亞倫算是位非比尋常的百歲人瑞,但一下子發生這麼多事還真叫人吃不消。他坐在行李上歇息,梳理思緒,養精蓄銳。
亞倫左手邊那棟三層樓的老房子,帶著剝落的黃色泥灰,過去曾經是車站,現在一樓的窗戶則被簡陋的木板給釘死。左邊荒廢的鐵道沒入一片冷杉林,雖然森林尚未把軌道和枕木給整個吞沒,但那也是遲早的事。
車站前的月台是以木條鋪設,似乎隨時都會崩毀的危險,木條上「禁止穿越軌道」字樣還清晰可辨,但是鐵軌看起來遠比月台安全多了。亞倫心想有哪個瘋子敢在那樣破爛的月台行走。
亞倫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立刻看見一位七十來歲的傢伙從破爛的大門裡走出來。對方有一對棕色的眼睛,下巴蓄著三天沒刮的灰白色的鬍子,腳上穿著一雙堅固的靴子,頭上戴著棒球帽,身上是格子襯衫搭配黑色皮背心。他往前走了幾步,顯然非常確定木條不會崩塌。男子全副的精神都專注在眼前這位老頭身上。
棒球帽男子原本兇神惡煞般地看著亞倫,不過在他意識到擅闖他地盤的是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時,態度立刻有了改變。
亞倫仍舊坐在偷來的皮箱上不知該說什麼,而且他也實在沒力氣開口,他盯著棒球帽男子希望對方先說些什麼。男子的模樣沒有一開始那樣嚇人,態度轉趨拘謹,然後開口問道:
「你是誰?跑來我家做什麼?」
由於無法斷定對方是好人還是壞蛋,亞倫起先沒有回答,不過想想最好還是不要得罪對方,因為他是方圓數公里內唯一可以在天黑前留宿亞倫的人。亞倫於是一五一十地回答。
他名叫亞倫,今天滿一百歲,這年紀令他驚惶失措,迫使他從養老院不告而別。途中他還偷了一位年輕人的行李,就是他座下的這只皮箱,對方現在一定非常不爽。他還補充說自己的膝蓋已經不再年輕,如果方便的話,他希望先找個地方歇歇雙腿。
亞倫講完話後,一動不動地靜候對方反應。
「你看看你,」棒球帽男子笑著說,「還是個小偷!」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賊。」亞倫強調。
棒球帽男子步履輕緩地步下前階,靠近亞倫想把他看個清楚。
「你真的有一百歲了?你現在一定很餓吧?」
亞倫不太明白這兩者有什麼關聯,但他確實很餓,於是亞倫詢問對方有什麼吃的,而且可能的話希望小酌一杯。
棒球帽男子向亞倫伸出手,表示自己名叫裘路斯.強森,然後將亞倫扶起。他表示皮箱由他來搬,家中還有鹿排和酒,份量足夠饜飽亞倫的胃納和膝蓋。
亞倫使勁走上月台,身上的疼痛讓他清楚知道自己還活著。
裘路斯.強森好幾年沒跟人說話,皮箱老頭的出現剛好是個機會。他先為亞倫的膝蓋分別斟上兩杯酒,再為背部和頸項敬上一杯,最後再補上一杯醒胃酒。飲完開胃酒後,話匣子也開了。
兩人配著啤酒把鹿排吞下肚。亞倫頓時通體舒暢,竟然開始怕死了起來。
在裘路斯敬「甜點酒」的時候,亞倫表示在享用這醇美的甜點之前,他必須先造訪一下洗手間。屋內漸漸昏暗,裘路斯起身開燈,指引亞倫廁所就在入口樓梯的右側,並告訴他回來後就會有兩杯斟滿的利口酒。
亞倫進入廁所,站到定位,但和往常一樣,只有部分尿液落在馬桶裡,其他的都滴在拖鞋的前緣上。
突然間,亞倫聽見階梯上有腳步聲。坦白說,他一開始以為可能是裘路斯帶著那只偷來的皮箱落跑了,但腳步聲愈來愈大,有人走上了階梯。
這樣的腳步聲非常有可能是屬於一位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而且如果真的是他,那他現在一定沒有心情跟人談天說笑。
從斯特蘭奈斯折返的公車比表定時間早了三分鐘抵達客運總站,原因是回程沒有載客,司機在經過最後一個站牌後,索性猛催油門,決定早點回來先哈上一根菸,再繼續上路前往佛倫。
司機才剛點上菸,眼前就不知從哪冒出一位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事實上,司機是後來才看到下不為例的字樣。
「你要去佛倫?」
司機只是隨口問問,因為這個年輕人顯然有根筋不太對。
「我不去佛倫,而且你也去不了。」年輕人回答說。
飽受失物的煎熬加上乾等了四個鐘頭,這已經是對他耐性的終極考驗。其實剛才在等了兩個小時之後,他想偷一輛車說不定能在公車抵達斯特蘭奈斯之前追趕上司機。
卻沒想到馬姆科平這裡突然間到處都是警車,說不定其中一輛會在總站停下,然後警官會下車問他為什麼神色慌張,還有為什麼售票亭被踹得稀巴爛。
年輕男子實在想不明白警察在這裡攪和什麼。一開始他以為警察是在找他,難道是瘦小的售票員通風報信?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剛才在等候公車折返的時候,年輕男子監視著售票員的一舉一動,同時還摔爛他的手機並把售票亭的門勉強扶正。
沒有載客的空車抵達總站之後,他決定劫車並挾持司機。
他只花了二十秒就成功說服司機上路往北方走,這實在是輕而易舉得不像話,年輕人就坐在幾個鐘頭前老頭坐過的位置上思考著。
駕駛座上的司機嚇得直發抖,試著抽菸來緩和情緒。照理說車內禁止吸菸,但現在司機先生唯一服膺的權威是來自一位模樣笨拙的年輕男子,蓄著一頭油膩的長金髮,留著疏落的鬍碴,身上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背上還印有下不為例的字樣,而這名年輕人現在就坐在自己身後右側的第一張軟墊長椅上。
年輕男子在路程中詢問偷皮箱的老頭去了哪裡,司機告訴他五十克朗的故事,並回答他老頭在從沒有人停靠的畢林吉火車站下車,司機只曉得那是一處荒廢的火車站,其他一無所知。他覺得老頭一大把年紀加上那一大箱行李,應該走不了太遠。
「到了,這裡就是畢林吉火車站。」司機表示。
他慢慢往旁邊靠,擔心自己的大限已到。
但最後只是他的手機奄奄一息地躺在長椅底下,年輕人揚言對他和他的家人不利,如果他事後不乖乖返回佛倫,而且敢跟警方通風報信的話。
年輕人下了車,司機先生驚魂未定,連掉頭都不敢,索性一直開到斯特蘭奈斯。他把車停在花園街上,行屍走肉般地走進戴利亞旅館的酒吧,連乾四杯威士忌。然後整個人哭得梨花帶淚,讓服務生非常尷尬。司機又喝了兩杯威士忌,酒保覺得他的狀況很需要找個人談談,所以主動說要把手機借給他,卻沒想到此舉又令他悲從中來。等到心情平復後,他才撥了電話給老婆。
年輕人在路上發現疑似皮箱拖行的痕跡,立刻胸有成竹。他身處在森林當中,眼看著天色就要黑了,必須加緊腳步才行。
在剛走過的稜線下方,他瞧見一間破敗的黃色屋子,這才鬆了一口氣。屋子二樓的燈火亮起,他咕噥著:
「逮到你了,死老頭!」
亞倫小解後,將廁所的門輕輕打開,探聽廚房裡的動靜。他擔心的事發生了,是那位年輕人的聲音,對方正要裘路斯說出另一個「死老頭」的下落。
穿著拖鞋的亞倫踮著腳尖,無聲地走近廚房門邊。年輕人正拽著裘路斯的耳朵,就跟對付馬姆科平車站售票員的方式如出一轍。他不斷搖晃裘路斯的身體要他說出百歲老人的下落,其實他大可把放在廚房裡的皮箱直接拿走就好。裘路斯表情非常痛苦,但卻絲毫不打算向年輕人透露半個字。亞倫心想這位木材商果然是硬漢一條,同時打量著玄關處有什麼可以當作武器的物品。現場似乎有些東西可以派上用場的:一根長撬棍、一塊木板、一罐殺蟲劑和一盒毒鼠藥。亞倫首先想到的是老鼠藥,但問題是如何說服對方乖乖吞下一兩匙呢?長撬棍又太重了,殺蟲劑的話……最後他決定拿起了木板。
亞倫匍匐前進,動作敏捷地不像一個百歲人瑞,他突然間舉起木板,現身在年輕人背後。
年輕人似乎感覺到有人要暗算他,因為就在亞倫出手時,他放開裘路斯,迅速轉過身去。
年輕人當頭就挨了一大板,眼神呆滯,身子僵了幾秒,接著整個人往後仰,腦袋碰撞到餐桌一角。
現場沒有流下一滴血,也沒有任何呻吟,年輕人就閉著雙眼,靜靜躺在地上。
「幹得好!」裘路斯表示。
「謝謝!」亞倫回答,「那你剛才答應我的甜點酒還算數嗎?」
兩人坐在餐桌上,完全無視於腳邊的長髮年輕男子。裘路斯為亞倫斟了一杯酒,然後舉杯互乾。
「原來這小子是皮箱的主人。」裘路斯乾杯後表示。
亞倫覺得自己有必要提出一些說明。
並不是因為這事有什麼好說的,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一天接二連三的離奇遭遇是怎麼發生的。不過他還是大致告訴裘路斯自己如何從養老院偷跑出來,如何莫名其妙地在馬姆科平客運總站拿了這只皮箱。他也表示自己很擔心年輕人──雖然他現在昏倒在地──會醒來,跟他沒完沒了。最後他向裘路斯那雙紅腫疼痛的耳朵致歉。說到這裡,裘路斯幾乎要動怒了,他表示這沒有什麼好抱歉的,他反而要對亞倫致謝,因為亞倫為他的生活帶來一些情趣。
裘路斯重新振作精神,提議現在就去瞧瞧那只皮箱裡究竟裝了什麼。亞倫表示皮箱上鎖了,裘路斯則要他不要淨說傻話。
「我裘路斯.強森倒要看看那鎖頭有什麼能耐!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我們還是先處理地上這個麻煩吧,千萬不能讓他在醒過來後還繼續跟我們糾纏不清。」
亞倫提議把他綁在火車站前的樹上,不過裘路斯有更好的點子。廚房後面有個冷凍櫃,專門用來存放他盜獵的駝鹿,不過這陣子它一直閒置著。冷凍櫃並不是全天候開著的,因為實在太耗電,雖然說裘路斯將電表偷接在史寇格史托普的鄰居葛斯塔那裡,但是偷電也得有個分寸,這樣好日子才能繼續過下去。
亞倫看了一眼冷凍櫃,同意那裡的確是個理想的囚室,格局簡單扼要。二乘三公尺見方的空間,算是便宜了這傢伙,不過也省了工夫費心對付一個倒地不醒的男人。
兩人將年輕人搬進冷凍櫃裡,就在把他的身子靠坐在冰櫃一角時,他居然咕噥了一聲,年輕人醒了!兩人奪門而出,仔細將他反鎖在裡頭。
裘路斯接著把皮箱搬上餐桌,仔細研究上頭的鎖。他拿起剛才吃鹿排佐馬鈴薯的叉子,將它舔乾淨後用來撬鎖,才不過幾秒鐘就成功了。他要亞倫自己把箱子打開,因為順手牽羊的人是他。
「我的就是你的,」亞倫回答,「咱們五五分帳,但如果裡頭有合我腳的鞋子,那就歸我。」
亞倫掀開皮箱。
「我的老天啊!」亞倫叫道。
「我的老天啊!」裘路斯附和道。
「放我出去!」冷凍櫃傳來吶喊。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喬拿斯‧喬納森 Jonas Jonasson
一九六一年生於瑞典,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喜歡到「一讀完,就立刻再讀一遍。」
他曾擔任新聞記者、媒體顧問和電視製片,某天,他毅然結束了瑞典的事業,遷居到瑞士的盧加諾湖,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展開了新生活。喬納森也在此處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說《百歲老人蹺家去》,高潮迭起的故事情節和幽默風趣的敘事口吻,引起全球出版界的熱烈迴響,售出三十餘國版權,並即將搬上大銀幕。關於此書所造成的轟動,喬納森覺得:「那並不真實……感覺飄飄然的。」
目前喬納森已經搬回瑞典,與親愛的兒子和他所飼養的母雞過著快樂的農村生活,並著手創作他的第二本書。
出版:皇冠文化
書名:百歲老人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