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中國當代藝術的領軍人物,洪凌素有「意象山水大師」之名號,他是台灣知名收藏團體清翫雅集,從林百里到曹興誠的最愛之一。而今,連全球知名古董商倫敦Eskenazi,也於十一月藉倫敦亞洲藝術周推出洪凌個展,這位藝術家的魅力,何以席捲東方與西方?
洪凌用西方油彩,畫的可是東方山水,油畫與山水,兩者如何融合貫穿,達到厚實蒼茫的大氣格局而令人嚮往之?更引人好奇的是,從小生長在中國北京南城的洪凌,又是什麼樣的機緣,讓一個坦蕩博大的北方漢子遠赴南方黃山,而且這一待就是二十年?
洪凌新書《凡塵中的隱士》,十一月於台北發表,這本由洪凌口述的人生體驗之書,由林百里作序,讀完讓人意猶未盡。在今年的洪凌熱裡,我們赴黃山三天貼身採訪洪凌,為讀者帶來最貼切的藝術家風範,他,為什麼讓這麼多華人藏家著迷?
一個星期五下午的北京三環高速公路,如往常的擁堵不堪,一行人好不容易抵達位於北京南城的「菜市口」。
洪凌作品,〈梨千樹〉,油彩.畫布,80 × 100 cm,2010。
市場口與知識分子家庭
「菜市口」是一個特別值得記上一筆的所在,不僅因為它是清代時期執行死刑的場所,還因為它的周邊,積累了太多的文化與歷史的印跡。以「菜市口」為中心的兩公里範圍內,有文物建築十八處,如賈家胡同林則徐故居,以及國父孫中山先生首次赴京的住所「中山會館」(編按:「會館」專指明清時期,旅居異地的同鄉人共同設立的,供同鄉、同業聚會或寄居的館舍)。
辛亥革命後,中山會館成為有志青年進行革命活動的場所;解放之後,會館成為民居,並逐漸成為居住了近百戶的一個大雜院。由於祖籍廣東的外公當時任職故宮圖書館館長,洪凌從小就在此充滿歷史刻蝕的胡同文化中成長。
中山會館中的花園庭榭已不復存,洪凌指著一處根本不能稱之為「房子」,只剩下內部木質樑柱的頹廢老房基地說,這就是他的老家。從他手指方向望去,依稀還能見到樑柱上的舊式雕花。他又指著地上與木質樑柱不大搭嘎的大理石磁磚,笑說:「老房子本來是泥地,後來結婚成家就自己翻新鋪了新磁磚。」如今的中山會館已經賣給房地產公司,會館將翻新成私人會所。
現在的「菜市口」已是商業繁華、酒樓林立之地,胡同和最重要的歷史標誌地多數已消失蹤跡。洪凌說起北京瘋狂的大拆遷,臉上淡然沒有情緒,一旁舊房矮牆上紅色大大的「拆」字卻刺痛人心。
洪凌作品,〈銀雪揚歌〉,油彩.畫布,180 × 500 cm,2008。
北方人南遷 那夢裡的故鄉
在出發黃山之前,我曾問洪凌,你一個北方漢子怎麼說搬就搬去南方?當時他只給一個耐人尋味的答案:因為那裡是「夢裡的故鄉」。
遷居黃山前,洪凌任教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那是八○年代,一個月薪俸拿五十元人民幣的時代。當時中國的油畫美學觀念深受前蘇聯影響,創作思惟及模式都源於前蘇聯,用洪凌的話來說,就是「向蘇聯老大哥學習」。洪凌在這股潮流下四處寫生,早期洪凌的「皖南系列」,雖然在當時是被概括於「寫實主義」裡,但是從構圖及線條,再到整幅作品散發出來的氣韻,可以看出洪凌似乎想在「寫實」以外捕捉些什麼。
一九八八年,洪凌的創作有了一次轉折。文革之後,中國文化藝術界開始風起雲湧地反思,社會改革開放引入大量的西方文化思潮,各種注重形式語言的西方藝術主義湧入中國,僵硬的前蘇聯寫實主義被拋到腦後,受到青睞的是「形式主義」了。
西方主義薰陶加上當時社會開放的風氣,讓洪凌開始嘗試創作抽象作品,拋開以往總是有主題的具體表達,這個時期的作品風格大膽,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豪放不羈。
雖然自己創作抽象作品,身邊同儕也癡心流連於西方各種形式主義,紛紛對各種形式進行模仿與實驗。洪凌卻為了找不到某種感覺而苦惱,他覺得中國油畫學習西方油畫的態度是「拿來主義的照搬照抄」、「不僅拿來人家的圖式,甚至連思想和情感也一塊兒照搬不誤」。在西方思潮大舉入侵中國時,東方傳統勢必要面對偌大的挑戰,這對從小在家族長輩的東方審美薰陶下,看《故宮周刊》裡的董其昌、王蒙、范寬長大的洪凌,有著難以釋懷的矛盾。
找不到「感覺」這件事,在他一九九二年離首次拜訪黃山隔了十年之時,有了徹底的了悟,洪凌決定在黃山腳下建置畫室。這個決定讓當時身邊的人都嚇壞了。
洪凌說,能夠完成一幅作品,都是心神所致的結果。
洪廬畫室 匯聚文人雅士
抵達黃山的飛機剛落地,外頭正一片漆黑。我還未感受到任何山間獨有的靈氣,車窗外便襲來一陣刺眼的霓虹光芒,光芒來自到處林立的旅店,我承認當時有點失落,沒意識到黃山早已是聞名遐邇的國家級風景區,商業開發自然不會少。
約莫半個小時車程,我們抵達「洪廬」。二十年前,洪凌在這裡興建起畫室。跨進一道古門,徽式園林裡的青梅、板栗樹及深山老林各自綠著,荷塘裡一隻小鵝緩緩踢著水,月亮門後是客廳,客廳後則是由魚塘及太湖石妝點而成的後院,一隻喚作樂樂的大狗興奮奔跑著。
洪凌酷愛收藏古建築構建和古董,他將東西四處掏來,一件一件擱在畫室和院子裡,一把明代太師椅搭配一張宋代翹頭桌,帶著各自的古老回憶,相隔百年又在洪廬聚首。南北朝壁畫、宋代佛像、西式火爐甚至日本浮世繪並置一起,一點兒也不突兀,反而有一股洪廬自個兒的個性。
細細品味洪廬的白牆、青瓦、高高的馬頭牆,伸出手撫摸鄉下掏來的古門,陳年往月的霉腐味悄悄鑽入鼻中。荷塘的一邊是凋零的荷葉,一邊是惹眼的紅葉,襯托出洪廬的深情悠遠。
拜訪洪廬的幾天裡,近處或遠處的徽州文人雅士,紛紛來此小聚,或許為了洪凌私藏的一九七五年釀造白酒,也或是為了一嘗洪凌親自下廚的好手藝,恐怕真正為的還是能闊聊到深更,談古論今的暢快淋漓。
黃山對洪凌而言,是老師,是知己,是能夠逃避俗事的所在。
長居黃山 所見所感包容於心
黃山一隅,景色之美,已非筆墨所能形容。初秋的黃山葉子開始紅了,黃了,沐浴著空氣中飄渺的霧氣,漫步在黃山小徑上,微風吹過楓林輕撫臉頰,透過滿山紅葉的陽光映照在身上,很是溫暖。
洪凌興奮地指著峻峭秀麗的山峰,如數家珍地說這是蓮花峰,那是光明頂。千峰?秀、萬壑藏雲的黃山,不曉得被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賦與讚美詩詞及文章。
路上偶遇從一片枯枝長出的紅果實,洪凌趕緊拿出手機拍下,嘴上念念有詞,重複說著「要來畫張秋,要來畫張秋」。頓時我也感受到平日少話的洪凌,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心也開了,話也多了。
下山後,洪凌果真捲起袖子,換上穿了十幾年,被無盡油彩覆蓋再覆蓋的「戰鞋」準備要來畫張秋。他先拿起黑色顏料,流暢豪放地撲灑在畫布上,接著換了土黃色,正紅色,以及洪凌的招牌灰色。
奇妙的是,如收藏家曹興誠所說的,「洪凌筆下的南方,不特意強調水鄉氤氳的南國氣氛,而以厚實蒼茫的大氣格局令人印象深刻。」本是清秀宜人的南方景致,在洪凌筆下,顯得無比蒼茫壯闊,他藉著緊湊的潑灑和線條,將對中國傳統山水的所見所感包容於心,畫中的博大與放鬆,顯示著他對人生早不刻意了。
走過黃山,我終於理解洪凌所說的,原來這裡就是他「夢裡的故鄉」,那是從外公那承襲而來的不可撼動的基因。我也終於理解《凡塵中的隱士》一書林百里寫的序文中:「洪凌藉著油畫去呈現中國山水在形質之下的真正內涵。」這裡的內涵,我以為就是中國文人在精神品德上輝煌的典範。
(本文作者為《典藏投資》雜誌資深編輯)
洪凌
出生:1955年
現職:中國中央美院油畫系副教授
家庭:已婚,育有一子
凡塵中的隱士—意象山水大師洪凌的人生體驗
口述:洪凌
採訪整理:鄭心騫
出版:天下文化(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