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酒菜隨著琵琶聲,逐漸從滋味的品嘗變成氛圍的浸淫;菜色雖不過家常便飯,但在適切的背景音樂推波助瀾下,竟如江南織造夜宴妙造。
餐廳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多半煩人,不知道該仔細聆聽還是忽略不聞。少年時理察克萊德門的鋼琴一度非常流行,從博愛路的咖啡館到仁愛路的複合式書店,到處都可聽見同一張唱片不斷播放,最後索性到大陸書局買一本琴譜,自己學理察彈奏一番。前些年Kenny G大行其道,台北街頭也是一股腦地薩克斯風。
論真說來,我並不特別喜愛把這些流行音樂當成背景音樂,尤其在用餐之際;一碗爽口的蔥開煨麵配上 Richard 的鋼琴曲未免洋涇浜,叫人提不起勁兒。畢竟人腦不能像雲端運算把各種資訊分開,聲色與味道可以相輔相成,也會相互干擾。
一九九五年清明前應邀前往蘇州參訪「新加坡城」,當時城裡鬧區觀前街尚是粉牆黛瓦的江南水色,沒有現今的車水馬龍。那幾天投宿在蘇州賓館,主館後院妝點水榭閣樓,水中一太湖石,長逾兩丈寬三尺,雖不若江南三大名石的奇異, 也是漏、透、瘦兼具的石中上品。太湖石矜貴,蘇州賓館不讓人靠近,只有在涼亭工作人員得以近觀。
館內人員說蘇州中學內,有三大名石之首的瑞雲峰,乃是標準的太湖石,民國元老李根源品評該石是「蘇城四絕」之一。據說此峰是宋徽宗「花石綱」的遺物原名「小謝姑」,在蘇州太湖西山開採而得,因故未能北運進貢,而留在江南。但不知蘇州賓館內之太湖石與小謝姑的淵源為何, 我私心認為這石必定是青面獸楊志護送生辰綱時遇劫,方才有緣滯留江南,這樣想浪漫多了。
那天晚餐由農民銀行行長詹定國席設蘇州賓館後院,池中戲台上演評彈,兩人雙檔唱的是一段林沖夜奔和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這評彈以說、噱、彈、唱、演或敘事或演出。在座大多數人不諳蘇州吳語,只能約略明白故事的發展,無法跟著情節一道婉轉。唯有二胡和琵琶的過場,撩撥著現場氣氛如煙波弄,是江南的石橋煙柳景致沒錯。
當晚飯菜清雅非常,尤其是以碧螺春入菜,清炒河蝦仁最為細致。以雨前碧螺春入菜,較之杭州的龍井蝦仁更是疏影暗香,因為這碧螺春茶葉嫩,與河蝦仁一起拌炒更顯纖秀。但茶鹼不若龍井厚重,細嚼之後竟不見那一絲釅茶的氣韻,也沒了太湖的靈秀,口中香氣淡雅,卻不綿延,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倒是席間早春四野令人鍾意。芥菜、馬蘭頭、蘆蒿和野蒜,滾水殺青後拌麻油而食可口極了。江南鄉間野菜我一向喜歡,但在評彈小書段落間跳動的早春四野,不啻是難以拒絕的美學命題。
當晚我喜愛的是白瓷盤盛出的那一尾松鼠鱖魚(桂魚)。這鱖魚號稱太湖石斑,肉質類似海魚的彈性。精工雕刻的桂魚過油後如松鼠,當年道光帝御筆賜名,從此聲名大噪。松鼠鱖魚酸甜口味顯現出江南魚米之鄉的華美瑰麗,較之台閩式的五柳枝魚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他的燉菜類,多以雞湯燉煨,好則好矣,只是在清明前後悶熱夜裡吃來,竟渾身是汗,多少有點狼狽。
詹行長頻頻舉觴邀飲,喝的是裝在鬥彩雞缸杯裡的八年陳古越龍山老酒。一席狼藉,堂倌端出當夜主食—— 羊肉麵。羊肉以花椒大料去腥羶白煮白切,美味醒酒之外,還有一個雅致的名字叫藏書羊肉。當下覺得這琵琶與胡琴分明是斜坐馬背的龜茲英雌與南管無關。多年之後雖然知道,藏書是一鎮名,在蘇州近郊,我仍堅信藏書羊肉必是塞北輾轉傳來江南。
一頓酒菜隨著琵琶的彈挑扣拂掃挽,逐漸從滋味的品嘗變成氛圍的浸淫,洗塵接風也成了潯陽江頭送客。朋友一直戲稱我孟婆湯沒喝,所以前朝往事依然撩撥心頭。這評彈一宴的菜色,論真說來不過家常便飯,但在適切的背景音樂推波助瀾下,竟如江南織造夜宴妙造。
晚近懷舊風情蔚為顯學,鄧麗君的小曲小調成了許多餐廳的背景音樂,試圖製造清湯掛麵、陰丹士林清新形象,彷彿做了一個洗心革面的許諾。然而半小時內鄧麗君唱了兩回小城故事,似乎催促胡亂扒完一餐便走,煞是惱人。這才明白,背景音樂宜悠揚不喜充耳。有回在台欣賞盛小雲的評彈,唱完下半場張恨水鴛鴦蝴蝶後,竟遍尋不著藏書羊肉,但耳邊卻 一片出岫輕雲,清純淡雅,從容安詳,端莊凝重,柔媚明豔,繞樑。
(本作者為客座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