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寂寞,自嘲沒辦法在『把妹』,應該是感慨體老色衰,想抓住飛走的青春小鳥,豈知青春小鳥時間一到說飛就飛,不等人的,到頭來一就多不掉老。
一天,一位友人突然來N,起初閒閒地哈啦聊天,不久N來正題:「明天,我正式四十九」,「按台灣人的習慣,五十歲了」,似乎少了點開心的口氣;於是試探地回:「需要恭喜嗎?」這一次N來的字是:「有點感嘆,有點寂寞」……
友人的事業順利,感情好的老婆美麗,一雙放洋中的兒子高又帥,頗懂生活情趣的他,熱中旅行、美食、愛聽京戲、能聊時尚,為了展現跟兒子無代溝,成為臉書一員,偶爾就上網留下雪泥鴻爪,證明曾到此一遊。家庭事業雙全、幾近事事如意的他,迎接半百之年,卻「有點寂寞」。
中文說「半百老翁」,一走近五十,就得準備從後中年移到「準老人」,這種灰色尷尬時刻,大多數人閃避說老談老,若有不堪白目的少年人喊自己為「歐吉桑」、「歐巴桑」,恐怕也會難以接受;朋友說寂寞,自嘲沒辦法再「把妹」了,應該是感慨體老色衰,想抓住飛走的青春小鳥。豈知青春小鳥時間一到說飛就飛,不等人的,到頭來依舊躲不掉老。
將老又寂寞,似乎悽慘,實則,老,未必壞,寂寞也不一定就不好。
有人害怕寂寞,寂寞來襲難以自處,便往人群、熱鬧裡鑽,找朋友陪;有人擁抱寂寞,享受寂寞,趁著寂寞發生時面對自己,與內心對話。能定能靜,大抵上,就不覺寂寞,或說寂寞也就不是那麼嚴重的一回事。
八十開外年歲,潛心寫自傳《巨流河》的前台大外文系教授齊邦媛,拒絕子女同住的邀請,選擇自己一個人住到長庚養老村,她解釋選擇獨居的原因之一,是以前的日子都是責任,好不容易責任可以卸下來了,要自己決定日子怎麼活、怎麼過。住進養老村寫傳記的四年之中,她的生活就是讀書、寫字兩件大事,老教授說,人生追求的就是簡單而深刻,最不要來來去去、浮光掠影、八面玲瓏、好像很忙碌的樣子的那種生活。讀書讀得很快樂的她,是這麼對應老的:「我不喜歡人家用老來套在我身上。有的人不相信讀書的自助力量,很早進入『殘生』,能與他們談什麼?」
說歲數,已八十五歲的齊邦媛夠老了,卻一點也不老,好厲害。
家母是另一種厲害的典型,虔誠茹素禮佛的她,生活的重心在侍奉觀世音、皈依的師父,平日寺裡定時做義工、早晚家中佛堂跪讀佛經,過得十足充實,禮佛之外的居家一大事便是煮飯。七十好幾的她,習慣上傳統市場買菜,高麗菜、南瓜、絲瓜、苦瓜……,什麼便宜,就一次買三、四樣,四、五顆,加上其他拉拉雜雜,不拉菜籃車的她,所有塑膠袋像綁粽子頭地捆在一起,然後一前一後扛上肩頭,這種能耐,兒子女兒們沒一個行!她說,小時候,山邊挖地瓜、海邊撿海菜,當頭日晒下同個姿勢一做就是半天,叫不得苦,那才辛苦。如今天天開心念佛,寺裡活動多得比參加社團還應接不暇,家母也沒空寂寞哪。
面對老,面對的是生命情境的轉變,時間一到,髮白、眼花、皮皺顏敗、龍鍾之姿紛沓而至,若適齡退休,空巢期再一起來襲,原來靠工作、家庭兩頭奔忙所填滿的轉輪人生突然停了、空下來,因此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細細瑣瑣的老人,確實不足為奇。
最近與一位友人一起喝下午茶,聊起頭上新毛冒出來的顏色、看螢幕的眼力……,一個又一個訊號都來提示老之將至,她從驚嚇到體認,用肯定句說,以前五十就進到人生末段,如今不同,「半百才剛剛是後半段日子的起點,我有這麼長串的to do list呢」。
當迎上後段起點,心智熟了,開始懂得計較人生的投資報酬率,懂得少點呻吟、懂得節制與珍惜的美德,不再花力氣去偽裝與追求漂浮,或耽溺於無謂的感傷,半百的未來,也就變得滿可期待的。這時看待所謂的半百,恰是前段人生的終點,後段人生的起點,位於後段之中,相對年輕的位置,就像正進入後半場的籃球賽,追回比數,或是逆轉勝都還有機會。
說到底呀,從四十到五十,得讓自己從容地認識老、面對老、接受老,隨著邁向老,學會處理自己與老的關係,至於離四十還遠著的那二十、三十的,放心,遲早也得走到這個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