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餐桌,擺上一家子的生活,難免顯得侷促,為此,家裡迎進了一張胡桃實木桌,棕白色紋理的桌面,有點像小時候家裡那張老餐桌……
結婚以前,我有一張長相秀氣、貼皮胡桃木的餐桌,配四支瘦瘦的鋁管腳,100cm×64cm的桌面比一般四人餐桌的尺寸略顯瘦窄,兩側還可以拉出伸長,平日是正常尺寸,若是招待朋友在家裡聚會,拉出兩側後的桌身,可以勉強擠進八個人。
大多時候,這張餐桌總是一個人用。不論趕著上班囫圇吞棗的早餐、沒有約會一個人的晚餐,都是在這張桌子上打發;若是假日的早餐時光,心情從容的時候,也會好整以暇替自己準備烤吐司、煎培根、火腿配荷包蛋或是炒蛋,加上一杯手工沖泡的咖啡,然後坐下來慢慢享用一天的開始。
當時住在十九樓高,從落地窗外的陽台眺望出去,可以一覽山巒包圍下的台北市景,新光摩天大樓聳立在天際線的西北西方向,新店溪則從東北蜿蜒劃開河道,高樓錯落、雜亂有致的市景夕照,乃至於燈火輝煌的繁榮夜色,至今,仍是令人不勝懷念的畫面。
坐在餐桌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百般無聊地看著陽台外景色,是那段單身時光最普遍的生活剪影。
結婚後,這張桌子跟著加入兩人生活,依然擔負餐桌的任務,只是以前一個人綽綽有餘的使用桌面,如今總是堆著書報雜誌、馬克杯,或是裝零食的保鮮罐、餅乾盒、水果盤。剛開始還想在桌面擺上兩盆室內景觀小盆栽或是插一瓶花,試著維持桌面的清爽美麗,很快地就發現,桌面使用頻率很高,不吃飯的時候,餐桌也被拿來看書、做筆記、對帳單,凌亂的桌面成為常態,很快就放棄「夢幻餐桌」的意圖。
每逢舊曆年夜飯,這張桌子便顯露出無法負荷的尷尬面貌,除了擠進家族三、四家子至少十幾個人的桌面坐起來實在侷促,而且年菜還沒全上桌,就已經擠爆了桌面,吃起年夜飯大家總是左支右絀。終於,決定這張桌子功成身退的時候到了。
趁著假期,結結實實來回逛了家具街文昌街,選了一張胡桃實木桌回家,桌身比起舊餐桌整整大了一大圈,棕白色紋理的桌面看來寬敞很多,有點像小時候家裡的那張老餐桌。
小時候家裡有一張可以收立式的圓形餐桌,有一陣子,母親剛學會做饅頭、包子,整張餐桌就充當成工作台,那時候總覺得桌子特別大,發好的麵粉白白胖胖的隆起在大鍋子裡,母親要準備開始揉麵團時,木頭紋路的桌面總是得要先擦拭乾淨,然後撒上麵粉,才開始擀揉麵團,另一側則是鋪上棉紗布,用來放捏好的饅頭、掐好的包子,每每三十、四十分鐘過去,大大的桌子上排排站滿包子或饅頭隊伍時,畫面看起來豐饒又幸福。
這張餐桌是母親的重要舞台,另一張則在一樓。
一樓的餐桌是一張雕工繁複的柚木圓桌,桌面到桌緣都刻著精細而立體的八仙過海、龍翔鳳舞的圖案,再用一片大圓玻璃覆蓋,式樣古典,還有六張雕工式樣也同樣繁複的圓木凳。
對於這組雕工講究的餐桌,我可是愛惡有之,因為每逢母親下令「大掃除」時間,我就得負責把這張桌子擦拭得油亮油亮,鏤空的雕花處常是積塵最多的死角,需要費盡功夫才能擦拭乾淨,母親總要特別檢查這些鏤空的小隙縫,是不是都徹底清理,想到那些細瑣的清潔工作,仍足以教人齜牙咧嘴。
每天,全家唯一會全員到齊的晚餐時間。這時候,負責業務的父親回來了,我們得幫忙把母親在二樓廚房做好的菜端到一樓,然後全員集合在這張雕龍刻鳳的桌子上共進晚餐。
這段全家吃晚餐的時光,大部分是父親跟母親討論生意經,我們小毛頭不管天高地厚,只管埋頭吃飯,話雖如此,在這張餐桌上卻也分享過我投稿《國語日報》被採用的第一次稿費、第一張日本書法比賽得獎的獎狀,甚至第一封結交的異性筆友來信,似乎,還曾在餐桌上尷尬地朗讀過被採用的文章。
這張餐桌也是我下課寫作業的書桌,還陪著我每天翻開高信疆主編的人間副刊,趕上了鄉土文學蓬勃起飛的年代,教我認識作家黃春明、素人畫家洪通……。時光飛逝,老家的餐桌早已除役,不知幾代新人換舊人,打電話問起母親那組老餐桌呢,電話那頭她說,早就蛀蟲報銷了,這頭的我,居然不禁惋惜、想念那組老餐桌!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