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與舒曼兩人個性天差地遠,對音樂也有不同解讀,但相同的是,兩人作品都有超越時空的感人力量,明年正是兩人兩百歲誕辰,恰是認識他們的好機會。
二○○九年還沒完全過去,古典音樂界卻已經對明年蠢蠢欲動——二○一○年是美國作曲家巴伯(Samuel Barber)百歲冥誕,但更重要的是蕭邦和舒曼兩百歲誕辰。這兩位作曲家創作豐富且受人喜愛,在音樂史上都有重要地位。可想而知,明年我們會有一整年的蕭邦和舒曼,至少台灣就有筆者策畫的「20X10蕭邦音樂節」,將由十一位鋼琴家帶來十二套節目,從三月到年底熱鬧慶祝一整年。
蕭邦和舒曼既然處於同一時代,自然有所交集,前者的鋼琴技巧和後者的文字功夫都相當早慧,而這正成了他們人生交會的開始。
二十一歲的舒曼在萊比錫一家樂器行發現不知名作曲家「蕭邦」十七歲寫作的《唐喬望尼變奏曲》樂譜。出於好奇,他買下樂譜回家研究,一研究就入了迷——這可真不得了!舒曼大為讚賞這部難得的傑作,先是在《大眾音樂報》登了此曲樂評,同時還把一篇更長的評論寄給巴黎《音樂評論》(Revue Musicale)。他在評論中寫下「脫帽致敬吧,各位先生——天才呀!」的名句,而這也終成對年輕蕭邦最著名的讚辭。
的確,這是一段英雄惜英雄的佳話,但當初蕭邦並不是這樣想的。
除了那句名言,當年舒曼在文章裡寫了什麼呢?舒曼認為這部作品不只具有華麗技巧,更有難得的音樂創作構想。他認為蕭邦透過變奏,具體呈現了《唐喬望尼》的劇本。換言之,這是用鋼琴變奏曲來重新表現作家達彭特(Da Ponte)的劇本。
無論,卻覺得這根本是一派胡言。「他說在第二段變奏裡,唐喬望尼和僕人雷波雷諾跑來跑去,在第三段變奏中,唐喬望尼把柴琳娜抱在懷裡,惹得她未婚夫馬澤托勃然大怒(左手部分)——至於慢板的第五,他覺得是唐喬望尼親吻柴琳娜的降D音!」惱怒的蕭邦寫給朋友的信上說,「那個降D不知道是她身上哪個部位呢!這個德國佬的想像力還真叫人嘆為觀止呀……」蕭邦不但受不了舒曼的解讀,甚至還拜託友人阻止《音樂評論》刊登這篇莫名其妙的評論,雖然最後文章還是登了出來。
從這個故事,我們就可知道蕭邦和舒曼的巨大差異。對蕭邦而言,音樂就是音樂,他的變奏就是音樂設計,哪裡會有什麼劇中人物跑來跑去、親來親去;對舒曼而言,音樂卻是用來描述任何事物的語言,他要讓音樂充滿想像。
即使身處浪漫時代,作曲家都努力將音樂與文學結合,蕭邦卻無動於衷,甚至不寫作藝術歌曲。今日留下的十九首蕭邦歌曲,在他生前並未出版,也幾乎都是少年之作。這些歌曲旋律節奏多數都很簡單,鋼琴也純粹是伴奏,音樂並未和文字整合。
反觀舒曼就是不折不扣的歌曲大師,努力追求文字音韻與旋律和聲的融合。蕭邦歌曲都是鄉村情景或戰爭故事,不脫波蘭民間小曲;舒曼歌曲卻常處理深刻的哲學、政治、文學題材,文學和音樂從此一加一大於二,成為嶄新的藝術創作。
這兩人個性的差異,讓我們看到音樂解讀的不同觀點。蕭邦保有巴洛克與古典樂派的純粹觀點,下筆思慮甚深。舒曼卻是想像無邊無際的浪漫化身,作品往往只是思緒的神壇,有待演奏家透過音樂召喚靈魂。
舒曼許多鋼琴作品並不好懂,《克萊斯勒魂》、《大衛同盟舞曲》、《幽默曲》、《晨歌》等等雖然旋律動聽,音樂內涵卻費人思量。即使是他最出名的《幻想曲》和《狂歡節》,鋼琴家真要細細說明,恐怕還是有許多難解之處——但或許解答就在舒曼的想像。
鋼琴家要努力自樂譜讀出舒曼的內心,進入作曲家心靈後再大膽想像,捕捉那些無以名之的曖昧情感。雖然蕭邦否認,但誰又能論定他作曲時完全僅就旋律編寫變奏,潛意識裡不曾想過唐喬望尼的故事與形象?說不定舒曼的想像,其實正恰恰解讀出蕭邦不願面對的真實想法?
無論你比較愛蕭邦還是愛舒曼,二○一○年都是認識他們的最好機會。他們作品擁有超越時空的感人力量,能夠感動任何世代、任何民族的愛樂者。認識舒曼和蕭邦,其實正是更認識自己,因為那裡有最深刻、最私密,也最美麗的情感,也讓人同時體會浪漫時代的一體兩面。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政治系、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廣播與策畫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