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畢竟不同於體育,無論是自欺欺人或是權宜之計,錄音中的真真假假,最後都成了樂迷津津樂道的討論話題。就算是打假球,一樣讓人深深著迷。
我國一那年,聯合實驗管弦樂團(現在國家交響樂團的前身)排出「聖賞之夜」,下半場是壯麗非常的《管風琴》交響曲。為了先作預習,我在唱片行買了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的演奏回家欣賞。不過即使那時年幼無知,我還是立即發現這張錄音的詭異之處——明明是在柏林愛樂廳的演奏,為何管風琴標的卻是巴黎聖母院,管風琴家還是聖母院司琴葛修侯(Pierre Cochereau)呢?
當然,我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葛修侯在管風琴界的地位,而這份錄音的用意也就在告訴聽眾——是的,這裡有舉世無雙的卡拉揚和柏林愛樂,還有葛修侯與巴黎聖母院的管風琴。我們找來黃金加鑽石,這當然是天下第一的聖賞《管風琴》交響曲!
不只此版,還有許多《管風琴》交響曲都是樂團與管風琴分開錄製,再透過剪接技術組合為一,甚至還擺明以此為號召。因為好的管風琴不見得在音樂廳而在教堂,但教堂偏偏又不見得適合錄製管弦樂。若能結合兩者之長,或許才能造就傑出的《管風琴》交響曲,即使現實世界不可能存在。
然而如此標榜,其實正提醒我們——究竟我們所聽到的錄音,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真假之間,又該有如何分寸?
錄音史上的「假錄音」,從「非錄音」就開始了。昔日紙捲鋼琴一度盛行(將鍵盤連上紙捲,彈奏時以打孔機穿洞記錄。當紙捲連上鋼琴傳送時,鍵盤就會奏出相應的演奏),雖然紙捲鋼琴所能記錄的畢竟失真,但至少提供我們對於鋼琴家演奏的基本樣貌,特別是演奏速度與大致音量起伏。許多作曲家和鋼琴家都曾留下演奏紀錄,拉威爾甚至留有他演奏其《庫普蘭之墓》中的《觸技曲》。此曲技巧甚為艱深,大家都沒想到從未以鋼琴家身分著稱的拉威爾,居然擁有如此傑出的演奏技術!
但沒過多久,這份紙捲錄音就被證實其實並非拉威爾的演奏,而是拉威爾請鋼琴家卡薩都許(Robert Casadesus)代彈之作。簡單說,就是拉威爾用卡薩都許作人頭!至於這是作曲家想欺騙世人自己鋼琴技巧高超,還是純粹懶得練琴,找人冒名頂替,到今天都沒有定論。
同樣是作假,更有趣的則是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在EMI錄製的華格納樂劇《崔斯坦與伊索德》。EMI製作人李格(Walter Legge)好說歹說,終於說服大師錄製這部他最拿手的巨作。
只可惜指揮心中伊索德第一人選,聲音恢弘溫暖無比的弗拉戈絲塔(Kirsten Flagstad)已過聲樂巔峰,高音搖搖欲墜——這該怎麼辦呢?沒關係!老謀深算的李格早在錄音前三年,就為弗拉戈絲塔錄製《崔斯坦與伊索德》愛情二重唱以為試驗。那些唱不上的高音,他竟請出太座,著名女高音舒瓦茲柯芙(Elisabeth Schwarzkopf)替弗拉戈絲塔代唱!以一九五二年的錄音水準,如此移花接木居然不算明顯,一開始還真的把樂迷全都瞞住;只是最終被踢爆時,弗拉戈絲塔可是相當難堪。
一轉眼,福特萬格勒的《崔斯坦與伊索德》已是半世紀前的往事,唱片中的虛虛實實卻是無窮無盡。Decca砸重金製作,由指揮大師蕭提(Georg Solti)率領眾家歌手錄製的理查.史特勞斯歌劇《沒有影子的女人》,就堪稱假中之假——為求聲樂名家組合亮眼,Decca請了許多歌手演唱他們並未在現場演出過的角色,詮釋投入度已經大打折扣。
更誇張的是,錄音前女高音貝倫絲(Hidegard Behrens)檔期衝突,無法前來。不願更改錄音時程的唱片公司決定先錄他人,最後再加錄貝倫絲的演唱:也就是說,我們所聽到的夫妻鬥嘴與愛情對唱,全是「想像」之作!雖是夢幻組合,卻是假到極點,如此歌劇錄音,也讓人不得不佩服唱片公司的能耐。
總而言之,公開作假,多是以為標榜,一如結合柏林愛樂與巴黎聖母院的《管風琴》交響曲;企圖瞞天過海,常是自知理虧,就像拉威爾與弗拉戈絲塔。但說到底,藝術畢竟不同於體育。無論是自欺欺人或是權宜之計,錄音中的真真假假最後都成了樂迷津津樂道的討論話題。就算是打假球,一樣讓人深深著迷。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政治系、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廣播與策劃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