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了解音樂是好事,但若那只是讓你對音樂會卻步,請把書本拋開,用心感受現場演奏的魔力!
在眾多訪問中,《華爾街日報》倒是格外新奇:該訪問是記者和吉爾伯特一同參觀大都會博物館展覽的對話心得;在文章最後,吉爾伯特感慨人們到博物館,並不會因為對展覽品缺乏認知而感覺不妥。但為何面對音樂,卻覺得自己該在演出之前就對作品進行深入研究,甚至該了解被演奏出來的每個音符,才可進音樂廳欣賞?
毫無疑問,吉爾伯特說出現今聽眾的最大問題。不只美國,台灣也有許多愛樂者認為古典音樂是高深學問,必須研讀經典、修課練功之後,方能進音樂廳欣賞。對此,我們可以從幾個面向來討論這個議題。
對演奏者而言,將樂曲研究透徹是責任;對聽眾而言,用心聆聽則永遠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任務。只要演奏者真心誠意和聽眾分享,聽眾必能感受到音樂的意義與演奏者在音樂中所傳達的話語。
筆者上周在紐約參加了印度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Ravi Shankar)的音樂會。卡內基廳全場爆滿,等退票的聽眾大排長龍,就是為了一睹這位八十九高齡的音樂傳奇。筆者對印度傳統音樂並無研究,也無法當場分析其即興演奏中的節拍與樂句規律,但這並不妨礙我聆賞這場演出,香卡的演奏也深深感動了我。這正是偉大音樂家與偉大音樂的魅力:只須前往、專注、謙虛,音樂自然能夠觸動你的心。
其次,現今許多人對樂曲的認識,往往只是創作背景而非音樂作品本身,希望在音樂中「聽到」貝多芬的奮鬥,「指出」蕭邦的愛情。但音樂創作自有邏輯,不見得和作曲家人生相關。按圖索驥,恐怕卻是表錯情。
就以著名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為例。此曲創作背景之精采鮮有敵手:當年二十四歲的作曲家發表《第一號交響曲》後遭到敵對陣營痛罵,過分在意惡評的拉赫曼尼諾夫大受打擊,整整三年都無法重新提筆作曲,直到精神醫師達爾(Nikolai Dahl)以催眠療法喚醒他的自信與本能,才讓本是卓越鋼琴家的拉赫曼尼諾夫以鋼琴協奏曲重新寫作,此曲也題獻給達爾醫師。
長久以來,愛樂者和演奏家都以作曲家那三年沮喪失意作為此曲詮釋重心。但根據英國鋼琴家賀夫(Stephen Hough)所言,拉赫曼尼諾夫外孫卻告訴他,此曲名義上題獻給達爾,寫的卻是達爾的女兒,因為他外公那時根本愛上達爾醫師的千金!
所以此曲究竟是克服精神障礙的心路歷程,還是已有婚約的作曲家不能說的祕密,抑或兩者皆是?演奏者和聽眾可以有自己的解讀,但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不會因此改變,悲傷與甜蜜一樣在絕美旋律中歌唱。知道可能的創作背景固然是好事,但若那音樂不能感動你,無論是創傷或暗戀,對聽眾都沒有意義。反之,保持開放的態度欣賞,說不定更能體察出作品曖昧的絃外之音,獲得更多樂趣。
最後,許多作品真正的魅力其實在現場,光研究錄音錄影並不能探得真貌。像是李蓋提(Grigory Ligeti)的歌劇《滅絕大師》(La Grand Macabre),我當兵時買到錄音,回家聽了二十分鐘後,心想「為何我要浪費自己珍貴的放假時間來聽這種鬼歌劇?」從此束之高閣。
但看了《滅絕大師》現場演出後,方知此劇效果之好讓人拍案叫絕,但舞台與音樂緊密結合,兩者缺一不可。在家聆賞錄音,只是誤入歧途。對許多動人作品,筆者甚至鼓勵朋友去音樂廳欣賞前「切勿」先作準備功課。「第一次」只有一次,就讓音樂在現場感動你,收穫或許還會更多。
音樂裡有無限學問,可讓無數天才耗盡一生研究,但欣賞音樂,其實沒有多高門檻。多少人不會複雜的烹飪技術,對食材的性質知識也不甚了解,一樣努力遍訪大小餐館,嘗盡世界美食。認真了解音樂是好事,但若那只是讓你對音樂會卻步,請把書本拋開,用心感受現場演奏的魔力——別忘了,我們可不是用眼睛聽音樂!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