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的歷史》的音樂聯想

符號學大師艾可（Emberto Eco）在出版巨著《美的歷史》後，居然玩心大起，緊接著又寫了一本《醜的歷史》，讓世人接連驚訝於他無法臆測的博學雄辯。在這本論述中艾可告訴我們，非美即醜，不應該是美學判斷的標準；醜，更像是美的過之與不及。如果「美」有標準，「醜」所能展現的就無窮無盡，在毫無限制的世界裡恣意狂歡。

不過很少人注意到，《醜的歷史》雖然取材多元，卻有一幅作品竟出現三次，重複地不亦樂乎，這部作品，就是米勒的「晚禱」——等等？「晚禱」？是那幅才在台灣展出的「晚禱」嗎？它怎麼會出現在《醜的歷史》呢？原來艾可討論的並非米勒原作，而是達利的改作。在達利超現實的眼中，「晚禱」所呈現的意象簡直駭人，根本是死亡象徵。他以變形手法重繪「晚禱」，或將「晚禱」原畫當成配角置入詭譎情境，形成極誇張的衝突與諷刺。

藝術作品既有醜怪改編，音樂作品自不例外。只是透過旋律與和聲，所變出來的戲法多半詼諧多於可懼，世人也難以將其稱為「醜」的音樂。

《動物狂歡節》的挖苦與諷刺

音樂史上最著名的諷刺作品，大概非聖桑《動物狂歡節》莫屬。究竟聖桑為何寫下這部作品，至今仍然莫衷一是。但比較可能的原因，正是作曲家受人排擠攻擊，出外散心旅途中靈光突現的嘲弄之筆。聖桑玩心一發，那可真是沒完沒了。

法國巴洛克宗師拉摩首先被整：他在《Ｇ大調組曲》中寫了一首〈母雞〉，原本只是旋律上的趣味，聖桑卻硬是把該曲開頭旋律拿來惡搞，寫成公雞母雞吵架，母雞下蛋的逗趣音樂。更慘的是奧芬巴哈和白遼士，前者著名的「康康舞」被聖桑改寫給大提琴和鋼琴以極慢速度演奏，標題改成「烏龜」；後者在《浮士德的天譴》中的〈仙女之舞〉則改給低音提琴與鋼琴以笨拙節奏處理，名稱題為「大象」，……《動物狂歡節》幾乎是所有兒童接觸古典音樂的必備教材，只是當孩子長大後終會發現，那動物世界根本是一張張人的面孔，讓人好氣又好笑。

抗拒華格納的扭曲變奏

聖桑和華格納是忘年之交，但他的音樂風格卻和這位德國歌劇巨擘相當不同。對當時法國樂界而言，華格納所帶來的影響堪稱無所不在。他的音樂太強大，先進地預見未來，逼得法國音樂家不是受其影響，就是苦思擺脫之道。不過也有音樂家選擇哈哈一笑，以輕鬆態度「解構」華格納。

作曲家佛瑞和麥森傑（Andre Messager）至拜魯特看了《指環》後，兩人合寫的鋼琴四手聯彈《拜魯特紀念品》就是一例。面對如此巨大深刻複雜的偉作，這兩人竟把主題拿來亂改，以類似後來默片配樂的方式重新表述。光是一開頭，熟悉的《女武神飛行》像是被放到了哈哈鏡前，成了「歐巴桑跳舞」。此曲惡搞華格納苦心思索而成的「主導動機」，令人啼笑皆非。至於華格納的另一創見，在歌劇《崔斯坦與依索德》中所揭露的「無窮旋律」，其獨到序曲與革命性的「崔斯坦和絃」，卻被德布西放到鋼琴作品《兒童天地》中的〈黑娃娃步態舞〉中段，讓人再次見到作曲家不懷好意的引用。

整人者人恆整之

不過就像達利後來也成為被改作的對象，「整人者人恆整之」也出現在音樂創作中。德布西的《棕髮少女》多麼天真純美，偏偏就是有匈牙利作曲家庫爾塔克（Gyorgy Kurtag，一九二六年～）來搗亂，把主題旋律變形成為《棕髮瘋女》，讓人聽了笑到流淚。庫爾塔克過分的還不止於此；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華麗的序奏，在他的《柴可夫斯基頌》中竟成了一堆亂砸的三拍，讓人不禁想起畢卡索對諸多名畫的改作。

是的，就像是畢卡索的改作，音樂作品中充滿各式稀奇古怪的引用與變形。或出於諷刺挖苦，或只是開開玩笑，甚至不過是自我消遣，這些作品讓我們見識到作曲家的超凡才華、獨特有趣的音樂美學，以及隱藏其中的歷史典故——醜果然可以比美更美！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政治系、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嘗試多樣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