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代表閱讀與沉思,可以定義為個人智慧的奠定;酒杯則代表社交,交流過程中,我們既聆聽也表述,這是對於現有知識「再詮釋」、「再發展」的成長過程。
曾聽過輔仁大學使命副校長郭維夏博士的一場演講,演講中提到他訪問英國劍橋大學的經驗,在與大學師生們交流互動、甚至共同學習生活一段時間之後深有感觸,因此總結道:「劍橋大學精神的象徵,簡單地說,就是眼鏡與酒杯。」
這話說得既有趣又有雋永意涵。郭副校長解釋:眼鏡代表閱讀與沉思,專注於獲取知識,深度思考,可以定義為個人智慧的奠定;酒杯則代表社交,人際關係的養成,在因為飲酒而熱烈的社交中,我們既聆聽也表述,廣泛與他人交流,說服並改變別人,也讓自己有可能因此被改變,這是對於現有知識或智慧一種檢視、質疑、論辯、「再詮釋」、「再發展」的成長過程。郭副校長認為,透過象牙塔內的眼鏡,以及校園內外的酒杯,衝激調和,就可以孕育出符合期待的大學生。
其實更聚焦微觀審視,構成眼鏡與酒杯的基本材質都是玻璃,而玻璃,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早被運用到生活中的環境材料之一。考古學家相信,早在石器時代,人們就已經知道採集被稱為「火山玻璃」的黑曜石作為鋒銳工具;而在西元前二○○○年的古埃及,更已留下使用玻璃器皿的文字紀錄。何況玻璃不但強度硬度都很高,不透水、不透氣,而且具有化學惰性,本質非常穩定,最重要的是它高度透明的特性,因此非常適合作為人與人、人與環境互動的中介體,譬如說,葡萄酒文化中講究明亮通透、線條美麗、能夠完整呈現並集中攏聚葡萄酒所有優點的葡萄酒杯。
然而郭副校長演講中的「眼鏡與酒杯」,可不止於「透明」、「呈現」與「中介」這麼簡單。這讓我聯想起一年多前一段令筆者印象深刻的對話。
飲酒之前的養成
二○○七年九月,當時擔任外交部次長的我,曾宴請過一個由法國參議院友台小組副主席Jean-Pierre Plancade所率領的訪問團,觥籌交錯之間,有人問起法國葡萄酒的名氣那麼大,法國對於飲酒到底有沒有年齡上的限制?
Plancade副主席笑著回答,其實對於法國人而言,葡萄酒並不僅止於酒精飲料,同時是重要的菜餚元素,大家都知道醬汁是法國菜的靈魂,而許多知名醬汁中都有葡萄酒的參與。又例如勃根地的紅酒燉牛肉或亞爾薩斯的白酒醃高麗菜,都是地方名菜。至於以煮沸過了的熱紅酒,加上檸檬汁與砂糖,作為傷風的偏方;或是法國靠近德國的東北部,流行以生雞蛋打入加熱了的紅酒調製的「雞蛋酒」治療感冒,都證明葡萄酒是法國人從小到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法律上,法國與其他歐盟國家一樣,皆以十八歲當作成年門檻,成年的授權之一,就是合法飲酒。
在座曾擔任過中學教師、目前是法國參議院教育委員會成員之一的女議員Gisele Gautier補充說明,十八歲是法國人完成中學教育的年齡,離開學校,他們就算是成年人了。
有人接著問,那麼,法國對於一位中學畢業生的要求是什麼呢?
Gautier女議員明確清楚的回答,有三項基本要求:哲學、邏輯,以及禮儀。哲學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基礎;邏輯是理解與分辨事物的能力,有了邏輯能力,就可以明白別人是怎麼想的?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從別人的思想和事情的發展中可以萃取出什麼?
最後,禮儀是社會大眾的期待與人際互動的準則,掌握禮儀,不管你所持的是傳統、叛逆或折衷的價值,都可以坦然面對「先於個人存在的」社會。
女議員有一點兒吊書袋地說,波蘭哲學家柯拉柯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曾深刻地討論過「價值」的議題,這位哲學家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們往往不知不覺地以為真有一座「普世滿意的天堂」,在這座天堂裡,價值與價值之間是沒有矛盾與衝突的。但是人類生存的現實世界根本不是這樣,譬如在自由與正義之間,就存有無法超越的矛盾。所以我們需要禮儀,來處理價值與價值之間的激盪。「當然,」Gautier女議員也笑了:「懂得禮儀,品嘗葡萄酒或其他的酒就不會是問題了。」
餐桌上的台灣人對於這段話都大表歎服,法國文化果然有值得我們參考借鑑的地方。
拿「眼鏡與酒杯」論,和Gautier女議員的「哲學、邏輯、禮儀」論相互對照,眼鏡可以象徵生命哲學的建立,酒杯則是人際禮儀的實踐,那麼邏輯呢?不就是貫通這兩大塊領域介面、打通抽象與真實人生任督二脈最為關鍵的神通氣力?!
要能廣大要能高
其實郭副校長所謂的「眼鏡、酒杯」,剛好呼應自己與另一位朋友的「抬槓」:
有一回,我在某一個品酒的場合裡高談闊論,說如果要生產出真正第一流的葡萄酒,葡萄樹應該種植在貧瘠而且排水良好的坡地。因為要是土壤肥沃,根系很容易留戀在表土層,這樣的葡萄樹也許產量高,但味道卻流於單調:相反地,貧瘠地區的葡萄樹為了生存茁壯,只好抖擻振奮、盡可能地鑽探地底深處去尋找養分與水源。後者必須穿透不同的土質層,過程雖然辛苦,卻因此可以從不同的土質層中吸取不同的微量元素,產量也許較低,口感卻更豐厚、細緻、微妙而有深度。
朋友認為這種論調充滿成見、偏見,彷彿只有深度才是正道。於是舉了學名為Sequoia、被公認世界上最高的植物「加州紅木」(California redwood)來反駁。這種巨大紅木主要分布於美國北加州的太平洋海岸,成年的巨木高度可以超過一百公尺,但卻屬於淺根型的植物,扎根淺但分布面積極廣,因此立足依然穩固。尤其這種巨木都是成群接連構成一片森林,在地底土壤中,樹群的根系緊密相連相扣,織成一整片根網,面積往往高達上千公頃,除非狂風暴雨或滔天洪水強大到足以掀起整片千頃表土,否則無法威脅到個別紅木。
而正因為紅木毋須往深處扎根,反而更能集中精力向上抽高,成為地球上最高聳矗立的地標。
他有些挑釁但不無啟發性地質問,葡萄酒固然因為深度而受讚賞,但紅木也可以因為「慧根短淺」而成大器,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不過,紅木與葡萄酒的對比,其實也以另一種自然地景的類比引申,再度印證「眼鏡與酒杯」關於「埋首深思」與「社交論辯」兩種路線的可能發展以及可能的交互作用。
品味還在美酒外
從眼鏡、酒杯,談到哲學、邏輯、禮儀,再論及葡萄樹與加州紅木,我到底想說些什麼呢?或許連自己都不完全清楚。
就借用宋朝大詩人陸游一句話語作結吧,放翁說:「功夫在詩外」,意思是說,詩的妙處來自生活歷練以及對現實世界的感受,詩要寫得好,除了多讀多想多寫,還要能對生活有深刻的體會。
寫詩如此,品酒不也是這樣?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樑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外交部政務次長等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飲酒過量,有害(礙)健康;酒後不開車,安全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