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裡所有錯誤,背後都可能是大破大立的勇氣。畢竟如何讓音樂成為最良好的交流媒介,才是演奏家最核心的任務。
什麼是錯誤?對於演奏者、音樂家、聽眾三者而言,答案可能很不一樣,不同時代的觀點更有很大差異。由於錄音技術進步和唱片普及化,現在聽眾已經習慣正確無誤的演奏(這是理想狀況,還是有很多錄音室錄音仍有不少錯音),自也期待演奏家在舞台上能比照辦理。
鋼琴大師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就感嘆,若非錄音把聽眾耳朵慣壞,現在的演奏家大可像以往名家們多多享受生活,而非關在琴房苦練。
是呀!時代可真是不同,李斯特最傑出的學生之一,曾首演李斯特《奏鳴曲》與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大鋼琴家與指揮家畢羅(Hans von Bulow,1830-1894),當年甚至還建議鋼琴後進要在連續困難樂段之始「故意彈錯音」,這樣聽眾才會知道其後的樂段有多困難,方能贏得更熱烈的掌聲。齊瑪曼要是聽到畢羅此言,大概更要哀怨自己生錯時代。
然而齊瑪曼雖然總是說自己「對音樂而非音符」感興趣,只要音樂能表現好,他根本不在乎彈對彈錯。但我聽過他五場演奏,還真是一個錯音都沒有,讓人驚嘆其演奏之精確。
不羈演出,表現更驚豔
不過就現場效果而言,有時「不對」反而才是「對」。偉大女高音妮爾頌(Birgit Nilsson)演唱歌劇時,就常故意唱得比正確音還要高一些,好讓聲音能更輕鬆地穿透管弦樂團而直達聽眾耳際。這樣因地制宜的微調功力,恐怕比唱得精準無誤更難能可貴。
說到底,齊瑪曼的論點仍是最終判準。如何把音樂的效果和意義忠實且有效地讓聽者接收,並形成最良好的交流,這才是演奏家最核心的任務。畢竟音符並非音樂,我們可以聽到許多音符全部正確的演奏,卻不一定都能從中感受到音樂。
至於從創造的角度來看,什麼樣的作品是錯的呢?作曲家是否會寫錯音呢?什麼樣的音是錯音呢?就像語文有文法,譜曲也有作曲的文法。雖然在鋼琴鍵盤上是同一個音,但是白鍵C右邊的黑鍵屬於降D還是升C,就得看樂曲進行的和聲法則而定。
歸類錯誤,就是「文法」不對。有些「文法」問題曾是諸多學者與演奏家爭論的對象。像蕭邦作品二十八的《前奏曲》,第二十曲第三小節最後一和弦到底是C大調還是c小調?究竟蕭邦寫了E還原還是降e?
最新的波蘭國家版找出蕭邦親筆校訂手稿,認定作曲家寫了c小調和弦。可是若以C大調和弦演奏,此樂句其實更有美感與張力。可以想見,這個問題大概不容易隨樂譜定版而結束,我們定能聽見更多變異處理。
蕭邦這個和弦只是眾多樂譜版本爭論中的一個小例子,但如果是作曲家刻意寫錯,那錯誤還是錯誤嗎?像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從序奏起就理所當然、堂而皇之地用了不合樂理的升D音,還四音連續。
勇於改變,讓音樂說話
就和聲法則而言,貝多芬這個用法當然「錯」,但他就是要這樣用,毫不妥協地塑造想要的戲劇效果。光是這一個音的用法,就可看出貝多芬獨一無二的個性。
相較於貝多芬的霸氣,聖賞在交響詩「骷髏之舞」裡則把獨奏小提琴定錯調,原來這是死神在演奏。透過走音的小提琴獨奏,聖賞讓這鬼怪幽靈同樂會更顯熱鬧,陰暗中多了一絲趣味。
最後,藝術裡所有的錯誤,背後都可能是大破大立,不想墨守成規的勇氣。俄國作曲家穆索斯基和捷克作曲家楊納傑克,兩人都認為音樂必能表現語言,甚至音樂就是語言。只要能夠找出音樂與語言互換的祕密,那麼作曲家便能以音樂直接說話,說出最真誠的想法。
於是穆索斯基作品中充滿許多完全不合西歐和聲語法的手筆,楊納傑克的歌劇也動輒出現「降C大調」等和聲學上找不到的調性。但任何會說俄語和捷克語的人皆曉,他們的確將這兩種語言的聲調跌宕轉譯成音樂,讓旋律和語韻高度結合。他們不甩和聲教本的規律,卻開展出音樂的全新視野。法國的德布西更大膽打破和聲規律,也創造奇特且前瞻性的音樂世界。
於是乍看是錯誤,以後回頭看,卻是不得不經歷的改變。在全球一片股災的壞年頭,希望危機終能成為轉機,讓錯誤成為歷史過程中帶來更開放、更宏觀思考與識見的轉捩點。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政治系、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嘗試多樣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