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難是否興邦?限制是否真能刺激藝術創作?許多作曲家雖然追求創作自由,但他們更喜歡接受挑戰,在限制中作曲。
新翻修完成的「莫斯科國際表演藝術中心」,是俄國最近的熱門話題之一。花了六百多萬盧布,新表演廳在建築師葛尼多夫斯基(Sergei Gnedovsky)設計下,卻刻意保留蘇聯舊建築的所有缺點,包括被擋住的視線、怪異的舞台出入口,甚至在舞台上放根柱子。「限制越多,藝術越傑出」,葛尼多夫斯基如此說。
多難是否興邦?限制是否真能刺激藝術創作?我不敢一概而論。至少不喜歡受限制的作曲家仍多,貝多芬就是一例。不只一次,他對著鋼琴怒吼,只因當時鍵盤音域無法滿足他的音樂表現。在《命運》交響曲裡,他第一次把長號帶進交響曲。在《合唱》交響曲裡,他讓女高音像樂器般逼向高音。貝多芬就是不要限制,他要盡其所能說出一切。
但一如電影「海上鋼琴師」中「千九」所言,當他面對八十八鍵的鋼琴,他才能在「限制」中表現「無限」的夢想;如果鋼琴有無限琴鍵,那他根本無法演奏。許多作曲家雖然追求創作自由,但他們更喜歡接受挑戰,在限制中作曲。
有的限制是自找麻煩。琴技驚天動地,時人稱為魔鬼化身的帕格尼尼,就常玩「小提琴大冒險」:在演奏時,他故意拉斷琴弦,而聽眾就看著他如何驚險地只以三條弦、兩條弦,甚至最後以一條弦拉完整部作品,在膽戰心驚中拜服於一代琴魔的曠世絕技。今日我們仍能稍微領略帕格尼尼的迷幻技法;他以羅西尼歌劇主題寫成的《摩西主題變奏曲》,就是僅用一條G弦演奏的炫技之作,讓小提琴家日夜苦練,聽眾繼續瞠目結舌。
不過多數限制則來自外人,特別是委託作曲者的要求。十九世紀末,歌劇製作越來越耗資費事,劇院多上演通俗舊作而不願邀作曲家譜製新戲。為了鼓勵創作,義大利李柯第樂譜公司乾脆舉辦「獨幕歌劇比賽」,考驗作曲家如何在簡單場景設定與短小篇幅中完成歌劇。這個比賽果然激發作曲家的創作才華,推生不少傑作,首獎得主馬斯康尼(Pietro Mascagni)的《鄉間騎士》,至今仍是義大利寫實歌劇中上演不輟的經典。
在諸多作曲家中,拉威爾是熱愛接受委託創作的代表。作曲限制越是嚴苛,他的創作力越是旺盛。在眾多挑戰中,他為維根斯坦(Paul Wittgenstein)所寫的《左手鋼琴協奏曲》堪稱箇中之最。維根斯坦本身雖非頂尖鋼琴家,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右手後,卻堅持演奏,並以萬貫家財邀請作曲家為其左手譜曲。
普羅柯菲夫、布瑞頓(Benjamin Britten)、亨德密特(Paul Hindemith)、康果爾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史密特(Franz Schmidt)和理察·史特勞斯等全都受邀寫作,但以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最為出色。此曲涵蓋鋼琴鍵盤所有範圍,情感表現也包括人性各種面向。從陰暗到光明,歡樂到悲劇,拉威爾在十八分鐘內寫盡人世所有情感,樂思從東方風韻到爵士樂都盡收於此,曲末更有感人的內心獨白,實是難以想像的偉大創作,也成為眾多鋼琴家致力挑戰的里程碑。
然而論及史上最佳委託作曲家,莫札特堪稱古今第一。除了寫給自己的作品外,他的創作幾乎都為演出者量身訂作,按照他們的專長和特色譜寫最適合的旋律。只要音樂家能表現好,身為作曲家的他就開心。這也是為何莫札特的許多作品至今仍難以演出,像是艱難無比的音樂會詠嘆調《特沙里的人們》(Popoli di Tessaglia, K.316/300b),竟然出現嚇死人的HIGH G,比《魔笛》的夜后最高音還要高出一全音。顯然莫札特並不考慮其他女高音是否能演唱此曲,他只在乎當下這位歌手的超高音域是否能充分表現。
莫札特在限制中所創造出的最大奇蹟,當屬其《第四號法國號協奏曲》。莫札特四首《法國號協奏曲》都是為好友洛特格布(Joseph Ignaz Leutgeb)而作。當他寫作《第四號》時,洛特格布已經年老力衰、齒牙動搖,高音吹不上去不說,算算能演奏的,竟只剩九個音。拜託!九個音!就算是公認的天才,也不可能只用九個音就寫出一首法國號協奏曲吧!
在這裡,文字已沒有意義:請您親自聽聽莫札特《第四號法國號協奏曲》,聽聽這位永遠的神童如何只用九個音譜出一首協奏曲,音樂還可愛如天使歡笑。在莫札特的字典裡,限制永遠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