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博物館,融入了許多象徵先住民文化的意象,成為今日這座結合海向、陸向與山海之交等多重意涵的建築。海岸的美景與文化沉思,讓寂寞的都市人有了新的休憩空間,建築師的努力換得台北縣市一座新地標,為貧瘠的海邊小鎮增添了不同的文化面貌。
提起台北縣八里鄉,絕大多數的人可能只想到:觀音山腳下、淡水河與太平洋交會口上的一座小鄉鎮,有個夏季戲水的好去處——八仙水上樂園;但很少有人會聯想到,今日這個遍布中小型工業廠房的海口小鎮,早在五百年前、甚至是一千年前,有座平埔族聚落——「十三行」,曾經是北台灣的貿易集散地。
博物館開幕 為搶救十三行遺址留註記
十五年前,為了不讓十三行聚落遺址因八里汙水處理廠建廠而遭到破壞,台灣的考古學界與文化界曾發起一次大規模的「搶救十三行」行動,直到今年四月十三行博物館開幕,才算是替這個持續多年的文化遺址保存行動留下註記。
五月上旬,在連日的梅雨後,終於盼到了一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在十三行博物館建築師孫德鴻的陪同下,參觀了這座國內少見設計感極強、足堪與國外建築雜誌刊載的大師級作品相比擬的建築。從挑空的天窗灑進滿盈的陽光,沿著天窗動線是一座象徵跨越時空的天橋,正下方是仿作的考古遺址坑,在光影投射的巧妙視覺設計下,讓人真有如置身歷史洪流的錯覺,十三行博物館也因細膩鮮明的設計風格,獲得二○○二年台灣建築獎。
不過,得獎對孫德鴻來說事小,「蓋這座博物館卻是一種抗爭。博物館的出現是抗議當年決策的草率,也反映了台灣精神文明的轉變。」從八里鄉進入博物館沿路上,遠遠就望見八里汙水處理廠,六座超級巨大的蛋形儲存槽突兀地矗立在博物館旁,這幾座超過五層樓高的灰色水泥建築物,當年是花了數億元以鋼模打造而成的,完工了六、七年,幾乎很少使用,最近甚至還傳出打算敲掉汙水處理廠,將土地移作其他用途,卻怕會引起輿論的撻伐,嘲諷汙水廠當年自打嘴巴而不了了之。
在博物館的正面,孫德鴻以兩道巨大灰色的清水混凝土牆,擋住一旁蛋形槽的視覺干擾,保留了進入博物館區後乾淨的視覺空間,並以一座斜傾十七度的主塔設計,象徵被毀壞、侵蝕的歷史文明。兩道混凝土牆也有另一層含意,遙指博物館對面觀音山上另一處七千前的史前遺跡——大坌坑遺址飽受蹂躪的命運。這處代表凱達格蘭族祖先的文化遺址,雖然早在八十一年即公告為國家一級古蹟,但遺址現址卻布滿新建的墳墓,一級古蹟極為諷刺地成為文化墳場,令人不勝欷歔。
汙水處理廠 見證都市規畫輕率教訓
與汙水處理廠持續了六、七年的空間對抗後,此次孫德鴻卻有感而發,「這些蛋形槽留在原地也好,至少代表了台灣都市規畫輕率粗魯的證據,未來如果政府對文化保存的態度再開放一點,甚至還可以規畫成工業博物館,見證台灣工業文明的發展。」孫德鴻無奈地說。
從孫德鴻的口中,也點出十三行博物館的興建,象徵了台灣文化保存運動與現代城市文明發展相互對抗的艱辛歷程。
十三行遺址早在民國四十年代就已被發現了,期間陸續有小規模的考古挖掘行動,到了六十九年,交通部觀光局將十三行列為重要考古遺址,不過,這樣的動作顯然徒具形式,七十八年時,當時的台灣省住都局斷然將十三行遺址規畫為八里汙水處理廠,廠址完全覆蓋於遺址之上,計畫一曝光,隨即引發極大的風波,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學者劉益昌等人的帶動下,發起一連串搶救「十三行遺址」運動。
最後在民間抗爭行動持續下,台北縣政府才折衷由八里汙水處理廠讓出東北角一塊約一公頃的土地,由中央與縣政府共同出資三億八千萬元,興建十三行博物館,但博物館現址卻距離原十三行遺址約八百公尺遠。真正的遺址仍因污水處理廠的興建破壞大半,只在廠內保留了三千平方公尺的區域,約占原遺址的二十分之一,且外人不得進入。所以十三行博物館嚴格來說不能算是遺址保存博物館,但在民間團體與學者的努力下,總算能在史前文化遺跡的附近,重現了當年台灣先民生活文化面貌的些許片段。
值得一提的是,八里汙水處理廠是台灣嚴重的公共工程貪瀆弊案之一,當時主持計畫的住都局長就是伍澤元,當年將二十四億元的工程款項浮報至五十億元,以伍澤元為首的主事者從中圖利超過十六億元,伍澤元繼四汴頭弊案被法院判刑後,九十年間又因八里汙水廠弊案被板橋地方法院判刑十二年。
捨閩南式建築風格 以倒覆船殼為建築主體
不只爭取十三行博物館的過程艱困,興建博物館的歷程也歷經許多波折。回想七年前的冬天第一次來到十三行博物館建館基地,強勁的東北季風吹得孫德鴻一行人東倒西歪,一旁汙水處理廠巨大的蛋形槽冰冷且令人不安,但是他們的心卻是熱烘烘的。
那時才三十五歲的孫德鴻,剛離開知名建築師姚仁喜的大元建築師事務所自行創業,獲知十三行博物館即將展開競圖後,藝高人膽大的他偏不遵守競圖須知中要求的閩南式建築風格,反而翻遍台灣歷史資料後,找到一張十九世紀日本探險家鳥居龍藏拍攝台灣東部濱海部落的照片,照片裡的原住民住屋形式類似倒覆的獨木舟,學者推測可能是當年原住民祖先由南島划船而來,剛開始沒有房屋,便棲身在倒覆的獨木舟下,之後的住屋也仿造這種形式。
靈光乍現下,孫德鴻就以倒覆船殼為建築主體,並獲得審議委員的青睞。為了研究博物館的設計,整個事務所還特別到日本做了一次博物館之旅。不過一年多後,當工程即將動工之際,卻有人檢舉這個設計有抄襲日本建築師磯崎新的音樂廳之嫌,孫德鴻說,雖然被人誤會,但反而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因為設計或是寫作都是種狀態,不同的時空會有不一樣的思考。與考古學者劉益昌等人多次討論後,對十三行文化理解更深入,就發覺最初的設計不對勁,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重新詮釋博物館。」
例如,原住民多半有面海背山的屈膝側身墓葬習俗,學者認為這習俗可能來自於原住民自大海而來,辭世後永遠都要面向故鄉的傳統習俗,現在的十三行博物館,在重新設計後,融入了許多能夠象徵先住民文化的意象,成為今日這座結合海向、陸向與山海之交等多重意涵的建築。
以十三行博物館為中心 帶動八里左岸藝術風成形
設計十三行博物館的另一個難處是,遺址多半被汙水處理廠破壞,考古學者能搶救出土的文物並不多,在博物館興建的過程中,相關研究才漸漸多了起來,包括孫德鴻自己在內,都不斷產生更多新的想法,為了配合博物館的營運、文物的陳列設計與空間動線的流暢,變更細部設計是家常便飯,只是對建築師來說造成不小的困擾。過去七年多來孫德鴻坦承花了最多的心力在於和各方人馬溝通。
例如博物館上方望海平台上的木頭地板,最初考量耐用而選擇南美紅杉,之後孫德鴻發現原來台灣原住民與南島民族淵源頗深,因此堅持將材料換成太平洋鐵木,兩種材料價格不同,孫德鴻的堅持被縣政府的審計人員視為有圖利特定廠商之嫌,而送交建築師公會懲戒,諸如此類的情形多達十幾項,當初一千多萬元的設計費至今沒有全數撥下,如果懲戒認為孫德鴻有疏失,恐怕還得倒賠幾百萬元。
當年年輕建築師的滿腔熱忱被消磨殆盡,今年雖然得到台灣建築獎,孫德鴻內心卻百感交集,甚至打算休息一、兩年沉澱這整件事對他的衝擊,「不是生意不好,這兩年接了不少小型卻發揮空間大的室內裝修案,事務所營收其實不錯。」
這一、兩年,台北縣政府以十三行博物館為中心,將周邊八里的海岸線規畫成為整片公園與自行車步道,並配合博物館的開幕包裝出新的八里左岸藝術季,海岸的美景與文化沉思讓寂寞的都市人又有了新的休憩空間,這對執政者來說也是轉換都會景觀的新思惟,千年前的十三行文化也因此被賦予新生命,建築師的黯然與努力換得八里、甚至台北縣市一座新地標,讓貧瘠的海邊小鎮增添了不同的文化面貌,意義其實相當深遠。
潘克永陰錯陽差發掘了十三行遺蹟
發現十三行有一段有趣的神祕故事。民國四十四年秋天空軍上校潘克永隨機經過此處上空時,發現飛機的羅盤竟有異常現象,推測八里可能蘊藏大量鐵礦。之後潘克永找了地質學者林朝棨一同前去探勘,打算若真有鐵礦的話,將買下此處開採。
探勘的結果是,原來此處地層裡埋有不少史前人類煉鐵的鐵渣,潘克永積極的生意頭腦,卻意外發現這個距今五百年至一八○○年的史前(荷人據台距今四百年,文字史料也於此時出現,早於此的文化皆稱為「史前」)平埔族祖先聚落,而且是台灣先住民中,唯一擁有煉鐵技術的史前居民,確定了台灣史前的鐵器時代範圍。
根據研究指出,當時聚落居民最多時約有兩百人,煉鐵爐約三座,量其實只足供日常生活所需,地層中的鐵渣是否能讓飛機儀錶受到影響是個疑問,當時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這樣的發現過程卻替十三行遺跡增添幾絲懸疑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