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機會第一次造訪巴黎，親身體驗法國人對呈現各種事物的顏色與形式的講究程度。法國的入境表格令人印象深刻：有質感的紙，漂亮的鮮黃色和利落的形狀，讓剛進入這個國家的人立刻接觸到屬於法國的美學。
經人介紹來與我初相識的台灣朋友，出現時也是十足的巴黎味。四十好幾的他，白色襯衫上披著黑色中長的大衣，配上半長及頸的飄逸直髮，自對街走來，襯著古典的街景，他的東方面孔完全無法令我察覺這會是一名和我有任何關係的人。想同化於像巴黎這樣的社會，最具體的莫過於用衣著的元素來表現自己的正常與融入，也是這被「正常化」的外形，使得人們居於異地時，不會隨時被辨認出自己的異鄉人身分，因此得到一點安定的感覺。
是的，我們打扮自己甚至於追求時尚都是為了成為正常，這正是《法國時尚》一書的觀點之一。
作者是如此定義時髦的：「……大家都堅持追隨時尚，但不是追隨自己的，而是他人的時尚。因此只要製作、穿戴、閱讀、欣賞、聆聽或談論那些先驅認為是最好、最新又最正常的事物，便叫做時髦。」這個定義也涵蓋了此書另一個主題，那就是：原本時尚可以是各種活動（穿戴、閱讀、欣賞等〉 的一種風尚，但為什麼時尚基本上由服裝主導？「在人類文明史中，服裝與人們息息相關，無論日夜，裹著人體的衣料，表現人與人之間的差異。」
這本書的兩位作者，無庸置疑地，都是從事與服裝息息相關的工作。一位雖是經濟學家，但是專門研究時尚，為現任的法國服裝工業技術中心的主任，另一位則是專門研究時尚風氣與時間藝術的學者。這不尋常的合作，寫出法國人的精神象徵｜｜時尚，被收入在一個叫做「我知道什麼？」系列的通俗文庫。
其實，我們在用時尚追求正常的同時，也能用時尚的諸多元素，來凸顯區分自己。用時尚所做的區分，首先是在區分社會地位，也在表達自己對特定生活方式的認同。所以整個時尚的追求，其實就在「使自己看起來正常」與「讓自己能與他人有所區分」之間擺盪。
不同的階級往往選擇不同的時尚節奏，據一些研究發現，相較於年輕、位階較低者，追求有創意、週期短、不超過一季的時尚，資深的、位階高的人，卻往往執著於在樣式與顏色上被歸類於古典的衣著。
一個工作場所最洞燭機先的時尚追求者，可能是總機小姐、年輕助理，而穿著講究「歷久彌新」不輕易換風格的，恰恰都是那些位高權重者。這其中也有性別的差異，男主管的衣著比女主管更一成不變，而女性主管做到以男性文化為主的位子時，也可能會跟著轉變（這或許部分解釋宗才怡部長上任之後，一改華航總經理時比較多變化的風格，走上古典的路線〉 。
如何解釋這樣的差異？工作的自主性與控制他人的權力越高的人，比較不需要透過變換時尚來肯定自己，反之，年輕低階的工作者往往比較有意地經常變化時尚，來平衡在工作上沒有太多變化的枯燥，也可以用時尚的選擇來對抗平日的「無權感」。年輕低階者也比較有被人用第一印象判斷的壓力，在這種其他人不會花太多時間了解自己內在的認知下，努力經營外型便成為一種必然的策略。
有趣的是，我觀察到法國出版的書顯然地有一種「不要以外型取勝」的尊貴姿態。法國的書店裡躺著、站著的都是一本本封面類似的書，青一色的白，細細的框線，不論哪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書都長得差不多，不像許多地方的出版社挖空心思地在封面上推陳出新。
這使得我有點不解，為什麼在各個生活處處講究顏色形式的法國，出版品獨獨如此素樸？或許如果有一些東西是可以自外於時髦的追求，在法國出版商的眼中，書本應該就是這樣的化外之地吧！五花八門的封面只會干擾作者與讀者唯一真正的媒介｜｜文字！
這是一種不需追著潮流跑的自在，不用追著時尚，意味著一種存在的方式。有些人存在的方式就像法國的書一樣，想辨識他（她〉 們，唯有一一檢視其內容。但是沒有幾個人能用像法國書這樣的姿勢存在著。就連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法國女性主義作家西蒙波娃，也誠實面對過自己對外型的焦慮。在她自傳的最後一卷（ All said and done ）中，她說， 到了六十歲終於不必再在意自己的外在呈現，這也意味著終於擺脫了別人的判斷。
老年的西蒙波娃喜歡這樣的解放。
雖然，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無所逃於時尚之間，但是，時尚追求中「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拿捏，正是個人對時尚奪回一點主控權的機會。
（作者從事社會學研究工作，現任教於台大社會系〉 編按：《法國時尚》作者：多明尼克瓦格、馬利雍拉波特，譯者：楊啟嵐，麥田出版公司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