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時間,江漢光都是在聽病人講話。每個人生故事,一幕幕從厚厚的鏡片中透到他的眼眸,像是一一解讀病人的心事,這時,他是一位聆聽者,大概除了採訪時是他可以連珠炮似地說著精神科醫師的崎嶇路外,其他時間他多半靜靜傾聽病患的心聲。
這是每周一次必定在書田診所上演的場景,而且還從下午一點持續十二個小時到晚上一點!「看病怎麼可能看到凌晨?」這是所有聽到江漢光驚人看診紀錄的第一個反應,「一個禮拜才一次,兩百多個病人集中在一起,如果一小時看十到十五個,起碼也要十二個小時才看得完。」江漢光不疾不徐地說。
「他會慢慢聽我說話,不像其他醫生一直打斷我說話」
「我看診有一個特性,就是不會打斷病人說話」,江漢光看病時很有耐心地聽病人講述病情。從中午十二點半就開始等看診的老病患陳太太說,「我看遍台北大小精神科門診,就只有江醫師真正抓到我的病症,而且他會慢慢聽我說話,不像其他醫生一直打斷我說話,早期病情嚴重時,他還會給我們家裡的電話,用藥隨時有問題都可以問他。」
雖然現在等著讓江漢光看病的人大排長龍,他忙到沒有時間吃飯、上廁所,但是他也曾有過一個下午都沒有病人的窘境,二十二年醫師生涯,近四分之三的歲月是「等無人」,直到六年前病人才開始增加。
「民國八十年我在三總當主治醫師,只是十一年前,不是一百一十年前,你作夢都想不到,我的診次是三總一百多位醫生中的最後一名。」最多的一診是三號,而三個病人中,還有兩個是因為別科掛不到,請江漢光開藥,更誇張的是有十來次是○號,沒有病人,他說:「哪個醫生再菜也會有病人,你大概這輩子沒遇過醫生會沒有病人的狀況。」在八十五年之前的精神科醫師,一個下午可以看二、三十人就是天量,那時候的江漢光灰心得想轉科,「像開了一家裝潢不錯的雜貨店卻沒客人上門、滿腹經綸卻無處發揮。」
走上精神醫師這條路 連爸媽都相當不能接受
江漢光說,「醫院有很多科都很冷門,但它們並不怪,你到復健科看病不奇怪,只是肢體殘障,但精神科不但冷門,還加上怪。」因為大家寧願相信自己罹患憂鬱症的原因是「想太多」,而不願承認起因於腦內結構異常。直到這幾年,國人對精神科門診逐漸重視,以及實行全民健保,精神科醫師滄桑的一頁才漸有改善。
「不但看精神科需要很大的勇氣,連當精神科醫師都需要有勇氣。」江漢光憶起當初由醫學院畢業選擇走上精神科醫師這條路,連爸媽都相當不能接受,抱著質疑的眼光反問:「你有神經病啊!」這也是所有精神科醫師同樣的遭遇。江漢光因為先鑽研腦科,進而才轉入精神醫學,「當初全班前幾名的同學都選婦產科,會想當精神科醫師的人,都是看起來有點像史懷哲的。」
長期當病人的垃圾桶,江漢光早就練就一身「隔離」功夫,「因為這是職業,你倒垃圾給我,卻進不了我心裡。」他說,當精神科醫師的壓力雖然大,但是因為有一個非常好的家庭,讓他可以有動力繼續在工作上衝刺。
「我幾乎沒有任何嗜好,乏善可陳」,江漢光自謙沒有才氣,除了工作以外,剩餘的百分之百時間都留給家人,陪三個分別讀國小、國中、高中的兒子打籃球是他的最愛。
有別於其他醫生總會盼望子女繼承衣缽,江漢光一點也不希望孩子像他一樣穿白袍,「前幾天,我那個要考大學的兒子突然說要讀法律系,我百分之百贊成!」「醫生這個行業衰退得很快,而且投資太久了,假如醫學院畢業順利當到住院醫師,已經三十二歲,但也只是護士眼裡的 Young Guy 」。
國民黨執政時代 四分之一部會首長是他病人
江漢光的高中同學有九位讀台大電機系,其中八位已經移民美國,很多人都是電子新貴,他一直覺得當醫生真的沒有外界想像中那麼風光,「就算你當到院長,兩百個病人還是得一個一個自己看。」既然當醫師那麼辛苦,又是什麼原因讓他繼續留在精神科這座孤島?
「從來沒有人會感謝精神科醫師,也沒有人想再來看我們,但沒有任何一行,可以讓你探究天底下所有人的內心世界,甚至有權利過問上自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心裡最難過、刻骨銘心、隱晦的事情。」
行醫這麼多年,江漢光印象最深刻的事,是在國民黨執政時代,台面上部會首長的家人有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是他的病人,往往透過非正式管道請醫師到家裡看診,雖然結束診斷後,再見面是形同陌路,他也已經很習慣在路上病人裝作不認識、不與他打招呼,江漢光樂於當一位傾聽者。
江漢光一年半前從三總退休後,目前只在書田診所、耕莘醫院看診,現在他最大的心願是能夠開一間自己的診所。「雖然精神科每次要經費都要不到,但我一直相信我們的貢獻絕對不會比任何一科來得小。」時針悄悄劃過午夜十二點,開完最後一名病人的藥單,門診室唯一還亮的燈也將關上,江漢光卸下醫師服,終於能夠輕鬆地回家吃「晚餐」。
認識他多年的朋友藍懷恩形容江漢光:「他是我見過最幽默的精神科醫生。」就像他自嘲精神科醫師的遭遇,總是用笑話取代抱怨,或許是精神科醫師已經聽了太多苦悶的傷心往事,何必再板著一張臉過日子?這也許是江漢光能夠真正讓病人信賴的最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