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旅行前對環境總是有所不滿的自己,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在選擇離開、旅行之後,已經歷了一場革命。旅行所給我的,是對於「自己便是自己生命主人,全盤負責」的深刻理解。
一個才剛剛在柬埔寨被騙了四千美金的德國女孩問我:「為什麼不常看到台灣的背包客?」雖然差點身無分文,她還是覺得這趟旅途的經驗值得。我們不愛旅行嗎?但是台灣各式精美的旅遊圖文書和指南,顯示旅行對我們不只是放鬆,簡直是趨近於信仰了。而若說工作和社會給予這種「不正經事」的壓力太大,那日本背包客這種「物種」不是應該要消失嗎?
或者,問題說不定就只是單純沒錢吧?我想起在曼谷青年旅舍遇到的一個大陸人,他的工作是在內蒙開火車的。即使對這樣一個聽起來頗有油水的國營單位職位來說,想在東南亞玩一個月,對他來說也絕不容易──事實上,他甚至還想跟著我進行克難之旅,以節約預算。然而,以其一千七百美金的預算,再怎麼省都無法跟我跑完全程的。他完全不會說英語,而且第一次出國,是個連獨自走在考山路上都有點怕怕的,完全的生手。他不知道這次出國一個月,他的「肥缺」是否可能不保,但比起對於日後的未知,他更害怕這輩子就在「已知的安全」中度過。從他的眼睛,我讀出了對岸的他們擁有著我們所缺乏的──對於安定而非對於冒險的,恐懼。
這就是了,旅行,是因為我們害怕;為什麼不常看到台灣的背包客,因為台灣人「不害怕」。更正確地說,我們通常不會把自己放在令人害怕的情境之中。我們面對害怕的方式,是走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來覆蓋它(或像做額前葉手術那樣地消除它)。所以台灣人不會去Pahalganj(新德里車站前的背包客住宿區)投宿、不會去達拉維(孟買最大貧民窟)、不會獨自去坐印度的三等車廂、不會半夜獨自走山路下山、不會去坐湄公河慢船⋯⋯而衝撞其他許多聽來危險的事,更是想都不會去想。
無意冒犯。我們在旅行時的強項是設計旅店、美食、時尚與購物中心、舒適的SPA以及親切專業的導遊解說。我們用這些精緻的生活風格來覆蓋、隱藏我們對外界危險的不適應以及尷尬。所有令人不安或害怕的事物,就算不應完全切除,至少也要把危險圈養至「已控制」範圍內,像高空跳傘那樣有心理準備的危險性。
於是,我們這些只尋求安全、完全切除任何可能的不適或危險的遊客們,自認為生活風格的特殊性,在世故老練的國外旅行者中,像是整形過頭如洋娃娃般的偶像明星們,美則美矣,但從來沒有可被記憶的焦點。
弔詭地,那台灣人所欲除去的「恐懼」,卻成為我最珍視的事物。以台灣標準「不工作便等於廢柴」的我,在旅途周圍所看見的歐洲年輕人,有許多跟我一樣沒有工作、出來旅行,他們認為,當一個有臉孔的廢柴,勝過當一具沒有臉孔的機器。
接受自身原為廢材,需要莫大的勇氣,而其實現在的「沒有生產力」,也許日後生產出來的事物,將會改變「生產力的定義」,成為這個世界所需要的「下一件事物」。
圖說:位於河內的聖母教堂,天主見證越南這個國家的諸多苦難。
歸返之後
一回到台灣,就參加了奶奶的告別式。奶奶是在家中過世的。五月中飛回台灣看她時,病情在急轉直下後又穩定下來,而在返家一段時間後,奶奶便在家中平靜地過世了。
秋天,我開始上班。看起來,一切都回到原先的狀態,只是薪水變成了三分之一。偶爾,也會想起過去在美國以及旅行時的種種。但當我想起時,心裡浮現的並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悔恨,而是一種「我可以選擇」的自信和平靜。比起旅行前對環境總是有所不滿的自己,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在選擇離開、旅行之後,已經歷了一場革命。今後決定我選擇的,既不是老闆,也不會是高額的薪水,更不是對未知的恐懼。旅行所給我的,是對於「自己便是自己生命主人,全盤負責」的深刻理解。
我不時想起在寮國遇見的藏人索南,他「只是離開」,就這麼簡單,不是嗎?如果有人對自己的生命有所不滿,他可以離開,或者,若事態仍有可為,就盡一些力。在跟朋友聊天時,也會提出對於大環境的不滿,以及可以做什麼來改善的討論,而我認為很多時候,上位者和下位者所抱持的邏輯是一樣的,前者緊抓權力,後者則抓著薪水不放,根源都是對於「不確定」的恐懼。
其實,當我放下工作、伴侶、社會壓力和經濟上的安全感,去進行一次大旅行時,就能夠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去思考我是什麼、我要什麼、我可以做什麼,而不會受到安全感或恐懼的驅使而影響了決策。我知道,我已經把內在養成了一頭老虎,但不需要時時都動用老虎那面去面對外界,這是旅行給我的收穫。
就這樣,我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之中,確知了自己是有選擇的。當知道能夠選擇生活方式,而無需對任何人抱持罪惡感的時候,我也開始規劃下一場旅行,並把旅行納入未來生活中的計劃與決策。原本只想「把旅行放在心裡一輩子」的我,不知不覺也走在「能夠一輩子擁有旅行自由的勇者」的道路上了。
於是,我再度離開,走向了創業之路。這條路帶來了許多辛苦與未知,但同時在成為自己主人的道路上,我不停前進、尋找並且探尋──是的,我現在所做的事情,看起來就像是「旅行」,而旅行就是有這種魔力。有過這段經驗後,我瞭解人生本就是一場旅行,而現在的我更曉得要珍惜時間和生活,畢竟我的身體,是這唯一一場旅行的唯一載具。
有時候,單純地「只是離開」,這樣的一場出走並非不負責任的表現,正好相反,這是渴望對自己生命負起全責的人更會做的事。若你極度渴望卻遲遲未有行動,何不現在開始收拾行囊?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鐘偉倫
書名:行旅,在深邃亞細亞:
穿越國境,一萬五千公里的孤獨歸旅
出版:山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