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蘭土地造就了宜蘭的百姓。土地愈瘠愈澀,則人愈純愈樸,這真是今日無懷氏葛天氏之鄉也。
宜蘭人是土地磨礪出來的人。土地之粗劣、石礫之覆蓋、水流之不定,造成在這樣一片土地上的宜蘭人性格。故而宜蘭人的諸多行為皆能見出由土地鑄造出來的痕跡。
好比說,宜蘭人在生活中不好粉飾。路上行人甚少麗錦華服者,八、九○年代以後,全台逐漸曉識西洋名牌,而宜蘭人即使偶於出國購得心愛佳品,卻於坊間巿街甚少佩戴,一來羞於炫耀賣弄(尤其不忍於鄉親街坊前展露),二來深有節儉之心,往往不捨得穿戴。
又路上所見,髮型與臉孔之妝,亦少見精緻巧細者。甚至不施脂粉、不砌髮型者亦所在多有。據說,較事雕琢的美容院與髮型設計師,在宜蘭各市鎮也少之又少。有人說,手藝高超的香港剪髮師、日本剪髮師,倘在宜蘭落腳,肯定沒啥生意。
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通判柯培元編纂的《噶瑪蘭志略》即謂:「婦人出門,荊釵裙布,亦不外假。……雖饒富之家,亦不乘輿。村中十歲以上孩童,常不衣褲;夏入塾,亦不著履;此又不關于貧富矣。」(卷十一風俗志)宜蘭不僅是全台市井風俗最少籠罩百姓的一縣,同時也是最晚的。孩童不以赤足為羞,村婦甘於粗布,這份坦然,是生長於土地之人的先天自信。
辦桌用料實在、價格農村化
宜蘭子弟出外負笈,成長後任職於大都市,若與同事或長官同赴餐館,點菜總是說「什麼都好」或「簡單些最好」,甚少東挑西挑、盡找時尚菜餚來點的情形,為此有些宜蘭子弟謙稱「自己實在太土」,顯得難為情,我則認為是宜蘭人最可貴的品質。
宜蘭街頭原本不見陣仗宏大的宴席式餐館,倘再與宜蘭朋友交談,咸謂「少上餐廳」。若不是在家吃飯,便是出外吃吃小吃。雖如此,宜蘭人辦喜事,所請的「辦桌」是十分出色的。宜蘭人辦桌的手藝與用料之實在、價格之農村化(廉宜之極)是全台少有的、碩果僅存式的老年代風味。
辦桌的菜燒得好,而坊間的大餐館卻不多,這意味何者?意味實質的東西製作得一絲不苟而花稍之外圍裝飾不注重也。這便是鄉土氣之最可愛處。
近一、二十年,世風微有變化,商業上的宴請也開始多了,宜蘭的大型酒席餐廳也開了許多,然大部分的人仍是小吃吃得多,不事追逐大餐館也。
又吾人在宜蘭各處村莊、社區遊逡,發現具規模的村宅竟不多。一來蓋得宏偉高闊的綿延三合院或許原就不多,二來蓋在的基址上不足以久存,留存的總是三、四十年前的改建版,醜不堪言。另外,太多的村莊你驅車繞看,繞了幾圈後,發現只有這麼一點大,這不啻令人吃驚,原來宜蘭的人煙聚落竟然只能如此侷小!噫,先民之墾拓何不易也。
原來太多的可墾出而定形的地,只能這麼一小塊一小塊的,於是造成的現象,即:均貧。
在宜蘭,各村各莊詳看後,很難說出哪個村的風水比哪個村的好,也就是風水皆一樣尋常無奇。甚至村莊皆相似的破落或畸零。這些風水平常的村莊,出來的子弟若日後獲取功名,是由於自己的努力,非由風水庇蔭。這也是宜蘭最了不起的地方。
土地局限,造就了「均貧」
這些子弟在外獲取了風光,賺了錢,有時猶無法返鄉起造高樓豪宅,為什麼?乃他的村莊土地太過畸零、地質太過不穩固,連像樣的豪宅也不適扎根也。
只好在另外的土地上去找。然太多村莊皆有類似問題,最後只好弄到蓋在「田中央」。君不見,宜蘭恁多建在田裡的別墅便是如此出現的。
各村莊的土地先天既有如此局限,令宜蘭一、兩百年來得有一襲「均貧」的美好氣氛。
在外飛黃騰達之士,既未必返鄉起建豪宅,又未必享受名貴跑車,甚至粗茶淡飯,說什麼幾片白切三層肉、煎一尾肉鯽魚、兩碟青菜蘿蔔,便最滿足矣。
又加宜蘭原本無啥夜生活,太多殷實人家,其娛樂不過是夕陽時分出外散步,見田間鷺鷥振翅飛翔,腳下溪水淙淙而流,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再抬頭,遠山烘托著將要沉入的日頭,這份美,雖每日見之,亦足撼人,於是心中恆常不自禁浮出一股清曠的懷抱,而此時他人生之美學已隱隱締造矣。
這樣的人,哪怕自己的財富漸有積累,從來不懂亦不念及揮霍與享樂,最後常有將之捐贈出來之舉動。老年代農家所存的少少餘錢,以之捐出建廟者多有所聞,如羅東聖母醫院等,便常是宜蘭知識分子捐款暗助家鄉父老得以獲得妥善醫療之對象。
你若讚他有崇高的情操,他往往謙稱說這就是在這片沙礦土地、沖刷流水的天地之間,一個人能做的原本之事罷了。
故我說,宜蘭土地造就宜蘭百姓。土地愈瘠愈澀,則人愈純愈樸,這真是今日無懷氏葛天氏之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