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一片園子,希望它孕育出什麼?陶淵明有一方田園,供他悠然見南山;莫內有一座花園,得以畫出千古傳誦的睡蓮;而我們看見遍布這片島嶼,更多的,是台灣人期許喚回貼近大自然的簡樸良善。這次我們探訪了詩人、學者院士、企業創辦人、年輕少東,照見他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園子,乘載了最純粹的想望。
深深懷念起
水草搖擺、青蛙跳躍
魚蝦螃蟹漫遊嬉戲
泥鰍翻攪泥巴
水蛇草蛇悠哉出沒
蜜蜂、蜻蜓、蝙蝠、螢火蟲……
飛鳥從並不遙遠的過去
展翅飛了回來
穿越險阻的呼喚
回來呀,回來
一起回來呀
我們凝神傾聽
水田蕩漾的記憶
重新學習友善土地
彼此約束,相互打氣
(守護灌溉水源
拒絕使用化學藥劑)
耐心等待消失的
會再豐富回來
——節錄自吳晟〈一起回來呀〉
▲吳晟在書屋外的庭園,閱讀最新出版的詩集。
台灣原生種樹園 農夫詩人 吳晟
一個信念,要多堅強,足以讓自己相信能撼動未來?詩人吳晟就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這輩子未曾搬離過彰化溪州的他,在離家十分鐘路程處,擁有一片占地兩公頃、用心栽種十三年的台灣原生種樹園。今年是母親的百年冥誕,他以母親吳陳純之名替這片樹園立碑定名為「純園」,樹園旁就是他致力推廣的無毒水田溼地,蓊鬱樹林襯著一片柔和的金黃田野,滿天飛舞的田嬰(蜻蜓),有如米勒畫作《拾穗》般寧靜安詳。
吳晟與小兒子吳志寧帶著我們走進純園,沿途綠蔭環繞著阿嬤最喜歡的樟樹以及台灣土肉桂、烏心石、桃花心木等,午後陽光灑下綠葉,如綠波、如流螢。
吳晟投入將近二十年植栽這片樹園,不僅為了思念母親,也是農夫詩人企圖喚醒社會珍重本土物種的心意。
▲「純園」入口處,立下吳晟母親的身影以茲紀念。
生態工法 種無毒稻米田
「所謂的本土原生種,是因應各地獨特自然環境所孕育,不可取代,但台灣人不懂,大量移入國外樹種改變生態,少了鳥棲息的地方、少了水土保育功能,排擠本土樹種到近乎絕跡。」他搖搖頭說:「我很著急啊,看到台灣這樣子。」疼惜溢於言表。
國光石化、彰南產業園區開發案中,那個在第一排搖旗吶喊的健壯老叟,總是吳晟。他深深相信,喊久了,就會有人聽見,「如果我們能夠輕易糟蹋身邊的土地,默不吭聲,有什麼資格談國際觀?」
在這紛擾特別多的一年,吳晟讓擔任「九二九樂團」主唱的小兒子吳志寧將他的詩作曲,用吉他唱出大自然的溫暖、土地的溫柔。九二九與滅火器樂團一起被列為「社運樂團」,吳志寧以創作參與社會的行徑也與父親如出一轍,他笑說:「這可是台灣史上第一次詩人爸爸和歌手兒子的合作呢。」
吳志寧拿起手中吉他,邊走向水田溼地邊唱:「一碗一碗白開水喝下去,一滴一滴鹹鹹的汗水滴下來,滴在和母親一樣樸拙的泥土裡……」在田埂旁唱著詩歌〈野餐〉,是爸爸感念阿嬤辛勤農忙的讚頌之作。
這片水田溼地是吳晟為了避免被糧商制約,與女兒吳音寧去年號召在地農民參與復育計畫,以在地的天然水源灌溉,堅持無農藥、無化肥、無除草劑的生態工法稻米田。
吳晟強調,溪州擁有得天獨厚的濁水溪水源,有機質豐富的肥沃黑土壤,造就溪州米Q軟香甜、黏度適中。「自然農法的稻米只能採收一般稻米的二分之一,但為了保護我們世世代代的土地,這是應該付出的犧牲。人總不能等水都淹過頭頂才墊腳尖,就來不及了。」急迫的危機感,他說得心切。
▲樹園旁一片水田溼地,金黃稻穗隨風搖曳,有如米勒畫作。
▲樹林旁有生態池,復育不到一年,小魚、小蝦和水鳥都回來了。
萬本書屋 鄭愁予也住過
從田野望向西處,隱約看得到一棟透天的白房子,那是吳晟「蓋給書住」的書屋,這棟一二○坪大的「書園子」,擺放他從國中開始收藏的萬本書籍。
由太太莊芳華一手設計,以書架作牆壁、作扶手,書本是敞開雙臂地歡迎客人的到來。書屋的二樓有個房間,「這裡住過很多人呢,鄭愁予、瘂弦、席慕容,還有今年搞太陽花學運那群年輕人。」
吳晟滿屋子的藏書從《台灣四百年史》、《梵谷傳》到《哈金詩選》,包羅萬象,保存了詩人追逐文學的歷程,宛如創作的沃土,滋養著詩人的文字靈魂;他也把國立編譯館到民間各個收錄他作品的國文課本版本蒐羅齊全,以茲留念。
▲彰化溪州的路牆,寫下吳晟的詩作。
畫作配詩 與席德進神交
書屋牆邊還掛著小驚喜,是畫家席德進的一幅翻印畫!吳晟笑說:「是詩畫有緣,人無緣啊。」兩人生平不相識,席德進畫下一個坐在地上的農家子弟,身旁一束稻草,上面則抄下吳晟作品〈稻草〉,真跡如今典藏在國立台中美術館,透過翻印珍藏家中。
當年不知是席德進先創造意象再配詩,還是為了詩而畫下意象,唯一能確定的是,畫家藉著畫,在平行時空與詩人結交為友。
從書屋望出去的小樹林,也是吳晟一手栽種,「當年歲有限,就只能盡力做自己最關切的事,我常常想破頭,用什麼方式能營造最大的影響,於是我決定動手種樹,做出成績讓大家看。」他自嘆所處的年代帶給下一代太多的罪業,他祈願:「我從不妄想自己的詩名可以流傳久遠,終我此生,只求多為保護生態環境,實實在在盡些心力。」
▲吳晟收藏席德進的翻印畫作,畫中的詩是他的作品〈稻草〉。
▲無障礙空間的斜坡走廊,由吳晟的太太莊芳華一手設計。
▲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冊,都是吳晟一本一本放置規畫。
山居花園 大院士 朱敬一
中研院院士、前國科會主委朱敬一的家,坐落在清幽的新店山上,他與太座十六年的山居歲月,有一座美麗花園與一對拉不拉多犬相伴,教人只羨鴛鴦不羨仙。
十六年前,望見新店山景第一線的綠意,讓朱敬一夫婦一眼認定這是日後最想停駐的所在。他們主動寫了一篇情理並茂的信給當時的屋主,許是筆觸動人,屋主居然一口就答應賣屋,從此,那片青山綠水便成了朱家的人間詞畫。
宅院相當寬敞,喜歡的朱敬一夫婦得以大展身手,一排排四季桂花樹,散發清雅幽香;紅、白、粉色茶花在後,桃花、梅花總是冬日綻發,連櫻花種子也選擇在此飄揚落地,竄出圍籬向外延伸成一株美豔的粉紅。
院中也種了不少果樹,柚子、芒果、蓮霧,不施肥也不灑藥,金煌芒果年年結實碩大,大到讓朱敬一大喊不知道怎麼啃,果實落地的熟香,都會呼喚兩隻愛犬直奔樹下撿來吃,「根本輪不到我。」他打趣地說。
▲新店的青翠山景,深深吸引朱家人移居。
▲朱太太楊曉莉天天照料盆栽,營造生機盎然的花圃。
綠化屋頂 沉迷園藝之樂
朱家的園藝起源於二十年前,住在溫州街的台大宿舍時,和好鄰居、前台大經濟系教授林向愷都住頂樓,為了「降溫解熱」,決定在屋頂種樹隔絕陽光,兩家一起到建國花市挑盆栽、提著戰利品,包括「好幾大袋的泥土」爬上六樓屋頂,開始養花蒔草打造屋頂花園,「種花,真是件花很少的錢,就能把自己累死的事。」他笑嘆。
其實,朱敬一是樂此不疲,因為喜歡花的視覺喜悅、和林向愷的花園「競美」,成了兩家「大教授」作學問之餘的生活一樂。
有一回,林向愷注意到朱家的陽台,心想:為什麼朱胖(朱敬一當年暱稱)的花開那麼大?於是打電話去問,「你們家什麼花開那麼大?」後來才發現,「是果樹結了果,防蟲咬的套袋啦。」太太楊曉莉笑談當年趣事,他們形容當年的陽台風景,「簡直是片小森林。」
▲朱敬一夫婦傾注心力,打造出歐式庭園。
每日功課 遛狗、打太極
如今花園移到新店山上,每天的生活,從朱太太遛狗、回園子邊灑水邊享受晨光開始;朱敬一則先進園子打一套太極,閒時就修整自己一手設計的圍籬和石階,頗有王維〈春中田園作〉「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的味道。
談起園藝的呵護,彷彿像談孩孫與愛犬,朱敬一邊煮著咖啡、邊聊自己設計的家具。園子一角,朱家還替愛犬打造玻璃狗房,並經常陪愛犬散步。「真的是好命啊。」朱敬一那抹笑,散發著感激與珍惜。
忽然望見牆上一幅中研院副院長王汎森的字:「刺蝟八德,聰明成志,剛正不痾,是非善惡,立即行動,毫不遲疑,迎頭出擊,毫不手軟……」一看就知描述的是朱敬一,與平常犀利評政的嚴師形象大相逕庭,大院士把嚴峻剛正留在山下,山上所見盡是溫柔嫵媚如青山哪。
▲朱敬一陪愛犬Bagel與Dounts散步,是每日行程。
▲以頂級咖啡機磨製Peet's咖啡豆,是朱敬一的生活樂趣。
樂活果園 藥業老董 范進財
「雞鳴報清曉,田園多美好,老農悠然到,揮鋤樂逍遙。」
「你看,我還會打油詩。」七十八歲的生達董事長范進財,得意地現寶。
時光回溯至四十八年前,范進財在繼承父親、位於台南新營的農田上,以五十萬元創立了生達化學製藥公司,是藥業的南霸天。半個世紀過去,公司員工從十多名成長至千人團隊,范進財也從而立之年步入古稀,「是讓年輕人發揮所長的時候了。」
他這麼想著,逐年漸漸退下董事長一職,照理來說,該是過著含飴弄孫的悠閒生活,但望著一望無際的農田,他還有個小小的心願。
▲范宅三合院前,是一大片黃澄澄的玉蜀黍田。
廢物利用 變身蔬果超市
初到范宅,視線就被窗外的蔬果田吸引住,你想得到的蘋果、荔枝、芒果,意料外的諾麗果、樹葡萄、巴西櫻桃等,應有盡有,並且全數有機、無農藥,簡直就像「范家有機蔬果超市」。
「千萬別問我有多少品種,我真的不記得。」范進財笑說。不記得是哪一年,他在出差的飛行途中,看見空姐發送喝飲料的紙杯,用過後再全部丟棄,他心想,「唉呀,多浪費呀,不能廢物利用嗎?」
於是,他開始蒐集廢棄紙杯,在杯內投入吃剩的果核,試著栽種成果樹。沒想到,種子有如雨後春筍般地茁壯長大,他越試越有心得,「現在我只要種到好的品種,就會分享給大家,讓好品種可以散布、延續。」
逛范進財的果園,見他好生興奮地介紹,偶爾停下腳步舉起開山刀,有力地砍下一根直徑將近十公分的粗壯甘蔗,白皙的甘蔗令人垂涎,一啃下湧出甜滋滋的汁液,甘甜又爽口,「這是白甘蔗,比較甜潤,我還有黃甘蔗和紅甘蔗,而且走到哪裡都有,不用怕餓怕渴。」他露出得意笑臉。
果園沿途的木瓜肥如波羅蜜、龍眼大如荔枝,彷彿是小小人到了格列佛世界,「我會嘗試稼枝,像這株樟樹接台灣土肉桂、那株桃子接梨子,每株稼接的樹,我都會做記號和編號,長得好的品種,我就可以下次再種,然後送給別人。」做起事來一貫的有條有理,范進財臉龐又浮上一抹得意。
「啊,被天牛吃掉了。」他指著一株枯黃頹敗的橘子樹,原來柑橘類的天敵是天牛,只要幹心的命脈被吃,整株就救不活了。「沒關係,這個我砍一砍重新來過就好。」沒有隻字提及滅敵,他選擇尊重大自然,與之為伍,「取之於天,用之於天啊。」
▲范進財戴著斗笠,解說甘蔗品種。
▲范進財介紹太太栽種的地瓜田,從不灑農藥。
▲自然農法種出的四季芒果,青澤透亮。
▲後院柿樹結滿纍纍的秋柿,金黃透紅。
生活哲學 把勞動當運動
大約七、八分地的果園,還有范夫人自種的蔬菜,兩人就這樣過著自給自足、與鄰居以物易物的淳樸生活。每天清晨六點開始農忙,卻一點都不嫌累,范進財說,「把勞動當運動,身心就快活,人生來不就是要快樂嗎?」
貴為一位董事長,稼接這等農事是誰教的?「網路啊!你搜關鍵字就有啦。」他隨即又說:「我還會用LINE咧。」「什麼東西都不要怕弄壞,東按西按,試試看就會了。」這幾句話,把「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詮釋得淋漓盡致。
范厝的門口,楊桃花盛放,如同老董祖母種下的小種子,屹立百年保佑范家世世代代,「這叫做star fruit(楊桃)。」范進財秀了一下英語,語畢,像頑童一般的笑聲,渲染著整片天空都是快樂芬多精。
圓夢植物園 橡膠大王 林季進
車子駛到鑫永銓公司門口,一株蓊鬱的百年佳冬樹迎接訪客,員工在綠蔭環繞下,悠閒地吃便當,一片生氣盎然。路旁告示寫著「徵園藝人員」,董事長林季進笑說:「工廠人員我們不缺,缺的是園藝人員。」
打造「綠色城堡」是林季進的心願,多次出差、留學歐美的經驗中,他發現躺草皮、曬煦陽應該是生活的一部分,便下決心:「我如果回台灣蓋廠,一定要打造沒有牆、只有樹的環境。」如今,只要從高速公路上見到綠蔭蔭的桃花心木,就知道鑫永銓工廠在哪裡。
不過,林季進真正的夢想是開拓植物園,為後代留下根深柢固的文化資產。因此,他多方購樹,落羽松、小檜木、五葉松等遍布工廠的後花園,也從日本買樹回來,但受制於法規,外國樹運回國不能帶土,存活的風險相當高。「我第一次買樹回來,活不到三成,第二次也活不到五成,繳了不少學費。」
樹木移植台灣後,施肥、除蟲害、修剪都是大功夫,但相較於日本講究專業的技術人才培育,台灣植栽人員多是務農的老伯伯,比較照顧不來,於是他指派員工赴日學習技術。「樹和人一樣,是需要管教的,無法雕塑成形也是枉然。」他比喻。
培植樹木少說十年,培育人才更非十年之事,一張植物園的門票需要多少流量才能回本,林季進不敢說,「多少人能受惠於這片樹林的寶藏,我比較關心。」
▲林季進在公司三樓設計玻璃空間栽種日本黑松,期望帶來好風水。
▲林季進親力親為,平日就善於修剪日本松樹。
微笑菜園 餐飲少東 陳昶福
「開始在山上種菜時,我就決定要種台灣沒有的品種。」華泰大飯店集團董事長二公子陳昶福(Fudy)說。
留學美國、熱愛烹調的Fudy,在海外求學時就已經在農場種菜,並且種出興趣來。待過海內外不少知名餐廳的他發現,全世界厲害的廚師都想要最好的食材,最好還可以自己控制品質。越來越多的名廚,也擁有自家農場,從水土涵養開始掌握食材。
回國後,他在陽明山承租了實際使用坪數約一千坪的農地,並花兩年多的時間做土壤改良,想種出最好吃的「著時」蔬菜,成了擁有自己農園的大廚,收成不僅用在自家餐廳,也分享給親朋好友。
每天都會開半小時的車上山照顧作物的Fudy,農場、餐廳、自家天天來回奔波且不以為意,非常樂在其中,投入且執著。
以輪作的方式企圖打造季節蔬菜的Fudy,迄今種植過一百多種作物,最令他開心的一件事,就是種出過去台灣不曾種植成功的孢子甘藍(Brussels Sprouts),以及人人稱讚的甜菜根。
一提到農場,Fudy便笑彎了眼睛,他表示,在自己開闢的菜園種菜,以及在自家餐廳的廚房內研發菜式,是他最常做的事。
「我的朋友幾乎都來農場參觀過,種出來的作物大部分都提供自家餐廳使用,就算蘿勒這款易見的食材,我種的蘿勒,就是顏色漂亮且香辣兼具。」他眼裡閃著光,得意地說。
對餐飲投入非常執著的Fudy,這分用心用力有無得到回報?我們從在餐廳客人嘴角漾出笑容的弧度中,可以得到答案。
▲Fudy在陽明山上的菜園,種出健康壯碩的甜菜根。
▲色彩斑斕的食用花與彩色蘿蔔,也是Fudy自家餐廳的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