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理解的是,前一天的我和隔天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因一張紙被拒絕,又因一張紙被接納,還差點為了一張紙冒了生命危險。在國界之前,我這個人似乎不足以構成一個有思考能力、有情緒及感受的生命,我只是一本黏著照片的台灣護照。
四處詢問,連當地人聽到我要去摩蘇爾都對著我搖搖頭說「萬萬不可」,他們告誡著我要去那裡的唯一選項就是租借防彈武裝車,再雇用保鏢和司機,我只能苦笑,居然為了一張紙需要冒著生命危險,乘坐防彈車去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因種族和歷史,也許還有鮮血,交織出一條看不見的分隔線,人們稱之為國界,這條界線是多麼冰冷而不帶任何感情。
我把護照翻到土耳其簽證那一頁左看右看,明明沒有問題的,到底是哪裡出錯了,為什麼他們不讓我跨過那條線?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打給台灣的朋友,請他與土耳其駐台辦事處聯繫,告訴辦事處的人員我被困在伊拉克邊境,而海關給我的唯一選項是前往世界上最危險的城市重新辦理簽證。
隔天一大早,土耳其駐台辦事處傳真到邊境海關,向他們解釋我的簽證是沒有問題的,我孤注一擲地回到那裡,他們看著昨天才被遣返的我,撥了幾通電話,填寫了一些資料後,便在我的台灣護照上蓋了章。
我不能理解的是,前一天的我和隔天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因一張紙被拒絕,又因一張紙被接納,還差點為了一張紙冒了生命危險。在國界之前,我這個人似乎不足以構成一個有思考能力、有情緒及感受的生命,我只是一本黏著照片的台灣護照。
第二次經驗來得比想像中快得許多,那之後沒多久,我再次感受到國界猶如鐵幕一般冰冷的存在。
從土耳其走到敘利亞的前一天,我生病發燒,剛吃完的食物又全吐回袋子裡。隔天一早還是決定要出發,走在街上找個人問:「請問敘利亞怎麼走?」路人還真能指出一個方向。沒多久就到了邊境,土耳其海關在我的護照上蓋了出境章,兩國之間隔著一條約一百公尺左右的道路是黃沙滾滾的荒漠,在那條看不見的線上,雙方的國旗同時在空中飄揚。
「Aleppo和Damascus周圍出現了一些暴動和遊行,很抱歉我不能讓妳入境敘利亞。」海關面無表情地告訴我。
「但是我已經離開土耳其了,沒有辦法再回去,我只是要過境敘利亞去約旦,不會待很久的。」我試著向他說明。
他只是聳聳肩,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我知道他只是聽命行事,也了解一個即將引爆內戰的國家不希望外國人在這樣的時刻入境,但是我別無選擇,無法往前也無法向後。
我被困在兩國之間,一個哪裡都不是的地方。
那天的氣溫攝氏四十四度,身上的T-shirt一直沒有乾過,沒有食物,水瓶裡的水一滴不剩,我坐在那條看不見的線外,等了八個小時,看著來往國境的人們和車輛,憑著一張紙或是一本護照,來去自如。
最後有個海關人員走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妳不要等了,他們不會給你簽證的。」
「我知道,但是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如果不能入境敘利亞,我就是被困在這裡了。」他看著我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半個小時後,他遞給我一個袋子,裡面有水和果汁,還有一些零食,他幫我要到簽證了。我不斷地點頭道謝,謝謝水、謝謝食物、謝謝那張在烈日下等了八小時的紙。他帶我穿越那條看不見的線,指出火車站的方向,並要我一路小心。
那些看不見的線依然真實且毫無溝通及妥協餘地地存在著,而我仍然只是一本黏著照片的台灣護照。
YuYang 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