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和那些菜（上）

工作的地方在台北市內湖科技園區，離商業密集的內湖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因此每當同事問：「導演，你午餐想吃什麼？」的時候，對我來說都像是一次人生的大考驗，因為除了路口那個永遠只有雞腿、排骨、魚排三種菜式的便當攤和附近某家咖啡連鎖店的簡餐之外，任何其他的選擇都得勞累他們走上一段路，而偏偏我又是那種最怕麻煩別人的人。

因此每當他們問，我習慣的回答都是「隨便！」或者「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有時甚至還自以為幽默地說：「你說呢？」

幾次之後才知道這樣的回答對他們來說好像是更大的負擔，因為只要我的答案是以上之一，他們似乎總是先尷尬地互看一眼，然後在門外嚴肅地討論，一如開會。

後來慢慢地他們就不問了，原來他們體貼地把過去我曾說過「這個好吃、這個不錯」的午餐列表，然後每天調換「出菜」，如果有人剛好去市區洽公，那就幸福了，因為他們會去幾個我曾經表示喜歡的餐廳把飯菜買回來，比如仁愛路的忠南飯店。

忠南飯店的菜式老覺得應該是擱在大鋁盆、大鋁盤端上來才有架式和氣味，因為它們老讓我想起早年當兵的歲月和某一個人、某些菜。

一九七二年的十一月我應召入伍，第一特種兵。三個月的中心訓練結束後隨即分派到金門，抵達料羅碼頭的那天是一九七三年農曆的正月初九，為什麼特別記得這一天？是因為負責挑兵的一位士官有點幸災樂禍地跟我們這群暈船暈得七葷八素、身上都沾滿嘔吐物的傻兵說：你們都是天公沒拜才會抽到金門來，今天天公生日，趕快用手拜一拜，等下說不定還有機會去到好單位！

我去的單位是位在太武山上的金東師通信營營部連。

記得下車不久，少尉人事官還在交代我們幾個新兵有關戰地起居生活相關的注意事項時，一名胖嘟嘟、髒兮兮的士官就跑了過來，用台語夾帶三字經「問候」起人事官，說他要移交業務，如果這次再不給他新兵，「老子就把你的頭割下來拿到對岸去換二百兩黃金！」

這種完全不把「長官」放在眼裡的舉止，對我們這些新兵來說，完全是大逆不道到一個不可置信的程度，沒想到人事官也不是省油的燈，同樣三字經回敬過去，說：「我有說過不給嗎？你自己挑！挑一個喜歡的回去幹腳撐（屁股）！」

結果他挑的是我。

他姓曾，雲林褒忠人，大專兵，不能考預官的原因據說是在校的操行成績太爛，而且還有毆打老師的前科。

如果用最簡單的幾個字來描繪這個人的話，最準確的應該是：髒、懶、貪吃、好喝、愛摸魚、髒話連篇。

而這樣的人竟然可以在部隊存活下來，而且還活得自由自在，必然也有他令人刮目相看的一面，那就是：一手好字（跟長相完全不搭）、文筆流暢、反應靈敏、口才一流，行政、交際能力超強。

被點名當採買  見識學長手腕

我接他的通信補給業務時其實離他退伍還有四、五個月，急著想把業務移交的理由，竟然可以毫不掩飾地跟我說：「通信營當通信補給最辛苦，一不小心，就會有永遠當不完的兵！」

說是移交業務其實是只有移沒有交，更一點都不「教」！

他只是把各連的補給士叫來，說：「吳桑接我的業務，今後有事找他不要找我！」然後把一大堆帳冊表單丟給我，說：「你看起來挺聰明的，自己研究研究就懂！」之後就不見人影，白天去司令部各單位聊天打混，「他們的伙食比較好，而且到處有伸手牌的菸可以抽！」晚上則輪流到各碉堡喝酒、玩撲克，「抽他們的菸，喝他們的酒，順便賺點零用錢花！」

頭一次了解這個人的「實力」是有一天營長親自晚點名，全連就獨缺他一人。營長大發雷霆，說這個兵根本不像個兵，要連長去把人給找出來，然後「綁起來！馬上給我送禁閉！」

半個小時後，他大爺出現了，後頭卻跟著司令部的參謀長，笑瞇瞇地跟營長說：「我借他幫我寫篇文章，防衛部出的題目，我寫不來，這小子幾個小時就給我寫洋洋灑灑一大篇！只是他真臭，熏得我都快暈倒，給他幾張洗澡券吧，要他從頭到腳徹底地刷一刷！」

那天晚上，他進到我的碉堡來，除了體臭還加上酒臭，說是跟參謀長喝的。

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當晚他跟我說的一些話，說他以後準備走「政治」，所以把當兵的過程當作自我訓練。

他說軍隊階級分明，但每人的教育程度、社會背景都不一樣，如果在這樣的地方「學會從上到下跟所有人『拌揉』的技巧，找到一種彼此都可以滿意的利益交換的途徑和方法，那出社會就更沒有障礙，更如魚得水！」

之後再度領教他超凡的「才氣」是被他陷害，跟他一起當採買。

當年的軍隊伙食差，我們營部連編制小，副食費相對少，菜不好買。偏偏營部長官多，意見更多，所以當採買是苦差事，被叫去營部罰站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營長大概發現他實在混太兇，就要他當採買，還酸溜溜地說：「你不是經常到司令部混飯吃？也讓我們知道一下那些高攀不上的長官們經常都吃些啥喝些啥？」

沒想到他竟然毫不推辭，用力併腿敬禮，中氣十足地大聲說：是！然後點名要我陪同，理由是我服役的時間還長，「讓他學一學，以後就可以造福整個營部連！」

第二天清晨三點起床，採買車一到菜市場，他先慢條斯理地到處逛，一邊雜七雜八地跟我講了一堆「大道理」，說部隊的採買通常不用腦筋又愛汙錢貪小便宜，說「厲害的話，以後去社會貪、去社會賺，這種小錢也要挖的人，沒格、沒志氣！」

說軍隊的菜最重要的是要「下飯」，而且要「嚼得過癮」，所以採買的人要用腦筋，「用同樣的錢買到最多的量！」

那天，我的確領教了他「理論與實踐」的實際示範。

他等到各部隊的採買都買好菜，逐漸離開市場之後才「進場」，那時候各攤位已經開始準備收攤，剩下不多的東西剛好是我們需要的量，而某些東西則是人家挑剩的，沒賣相，所以價錢好殺好談。

我不知道他腦袋裡的菜單到底是什麼，只能像個小跟班一樣推著車跟在後頭晃，聽他跟人家牽親引戚、插科打諢，然後推車上的菜籠子裡，慢慢塞進一大堆乍看之下根本不是給人吃的東西，記憶深刻的，包括有一紙箱腥臭到幾乎令人作嘔的鹽醃白帶魚、好幾盤已經破破爛爛沒有形狀的豆腐、豆乾、一大袋包括豬皮、豬尾巴、豬腳、部位不明的碎肉以及肥油在內的「豬雜」、一堆宛如廢棄物的高麗菜、韭菜、畸形的胡蘿蔔以及大小不一的大頭菜……。

最後才進雜貨店買了基本上較像樣的榨菜、蘿蔔乾，之後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說：「幹！忘了明天早餐的菜！」於是又加買半桶的人工奶油和幾斤白糖。

（本專欄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