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三代、傳承一甲子的老店,內部有力人士加持,照片、墨寶、美味應猶在,只是外觀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悟出一江春水向東流。
望長城內外,惟餘茫茫。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誓比高。
須睛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昔秦皇漢武,略疏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澤東填的這闕詞傳頌久遠,姑且不論其文學造詣高下,這闕〈沁園春〉差點讓一家江浙館子關門大吉。那天搭高鐵南下至烏日,同事Fatty好意來車站接,原本想直接趕往工廠,但突覺轆轆,便反方向驅車往台中市區去。
久未來到台中市區,彰化銀行仿巴洛克式建築安然無恙,但不復見記憶中的grand(宏偉),反倒有幾分玲瓏的秀氣。龍心百貨和遠東百貨公司認不出來了,好像是開了一家日式的一九九商場。繼光街口搭了一個寒酸的牌樓,騎樓下走動的少艾(年輕貌美,多指女子)膚色黝黑,聽說此處現已成為外籍勞工聚會之地。
中正路車輛往來稀疏,是褪色了。朱漆金字的招牌今猶在,門前櫥窗上糊著五彩電腦輸出海報,像喪禮上敷衍的遺照,讓人見了著實不舒坦,說是沁園春餐廳一甲子誌慶。不忍卒睹這落敗景象趕忙進門,所幸少帥、吳稚老的墨寶尚好端端地在牆上,「這是沁園春沒錯」我心想。
沁園春因與毛澤東的詞牌名同,當年幾乎被警備總部停業,吳稚老知道後,送上自己與蔣中正同志相片乙張給老闆蔣東孚先生,從此無人再來騷擾。餐廳裡的有力人士加持多矣,吳稚暉提沁園春三字製成朱漆匾,CC派(國民黨早期主要派系)創辦人陳果夫書對聯,何應欽、蔣緯國、郝柏村擔任將軍時代致贈的相片四處可見,一九四九年撤退來台的風流人物幾乎到齊,冠蓋雲集可見一斑。
第一次來沁園春是從成功嶺休假,父母領著出來打牙祭。很清楚記得,當時父親點了清炒鱔糊。燒熱油鍋,燒至五分熱,下鱔魚煸半分鐘,加入醬油、鹽、白糖、薑末、紹興酒上湯,等鱔魚絲燒上色,勾芡翻炒片刻,待湯汁包覆鱔魚時,淋上香油,拌勻後起鍋盛盤。隨即將鱔魚糊中揪出一凹洞如火山口,撒胡椒粉於火山口邊似富士積雪,將預熱滾燙的香油澆灑至鱔糊凹處,只見青煙裊裊,香氣四溢,這是永不磨滅的歲月痕跡。
大堂兩側座位有些突兀,像九龍的茶餐廳、像倫敦的greasy spoon、像紐約的dinner,卻和沁園春的風華不符。同事Fatty年輕,台中、彰化一直是他活動的地盤,可是未曾造訪此處。興許是好為人師,便與他說了字畫裡照片中的老故事,他聽得起勁,說要帶父親來。點了蟹粉小籠又要一份菠菜百頁,服務生說廚房只燒雪菜百頁,不好為難人家姑娘,便順了她的意,只心想「用菠菜唄,有什麼難」。小籠用的是老麵揉成,皮不如鼎泰豐薄透但較有麵香,與台北銀翼餐廳同;又遍尋不到我鍾意的老醋,未免失望,只得拿白醋充數。食畢小點,便上了紅燒下巴,Fatty面有難色,說是懶得啃魚頭,便把一碗光拌麵讓給他,自己獨享一份下巴,原韻原味,啵棒。
問Fatty有沒有sweet tooth,他一臉尷尬茫然,忙說英文不好。其實我中午飯量小,根本吃不了甜食,但想讓這位小老弟嘗嘗老滋味,便要了一件千層糕和一件玫瑰包。千層糕上滿滿青絲紅絲,和疊疊層層中的蜜餡相映成趣,啜飲一口香片,解解甜膩,但茶杯冒出的一陣氤氳,勾得心裡更甜,這是我熟識的台中沁園春。玫瑰包是別處少見,老闆祕方自製玫瑰醬,將新鮮玫瑰花瓣壓成泥,加入細碎的板油及糖,置入甕中冰存五年,釀成玫瑰露,再以家傳手法製成包子。掰一片放口中咀嚼,彷彿吃下一園子凡爾賽的玫瑰,香透了。
和Fatty拎了兩份千層糕回工廠,給賴總經理、泰國陳總等一圍同事分享。賴陳兩人在公司都逾三十年了,從昂藏雄偉五陵年少,到現在的老成持重,他們對公司的貢獻多矣。我敬佩那一代人,欣賞那種帶有鄉土氣息的讀書人情操,耕讀傳家真好。
看他們仔細品味那一小塊千層糕,額頭嘴角泛出的都是滿足,我彷彿也有所悟,但悟出什麼呢?
(作者將客座八回專欄,寫飲饌風華、人間風流,本篇為八回之七)
沁園春
地址:台中市中正路71號
電話:(04)2220-0735
營業時間:AM10:00~PM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