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嘗葡萄酒時，能夠從顏色、香氣、味道、喉韻以及與食物的搭配之中，體會孕育葡萄酒那片我們可能從未踏足土地的風土人文美好。
關於葡萄酒風水的種種討論，終究得反映在品味印證之上，品味什麼？印證什麼？天地風水靈氣者也。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誇張。舉例而言，我們欣賞藝術品，特別是古藝術品，除了體驗藝術感染力之外，主要目的之一更在於「文化印證」——古藝術品之所以珍貴動人，固然是因為時光無法倒流，歷史不可能複製重現；但關鍵的是文明傳承賦予這件藝術品的價值，它所承載那業已逝去、但確實存在過的文化訊息，對於今天有不可磨滅的深沉啟發意義。所以對古藝術品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這種彷彿虛無縹緲的印證其實是器物最微妙的精髓，也是「真古」與「仿古」兩者之間，再精巧功夫、再高明科技也作偽不來的關鍵差別，無以名之，有時我們稱之為「靈性」。
葡萄酒為天地靈氣所鍾
葡萄酒也有靈性，而且似乎竟是天地靈氣所鍾。法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柯萊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曾寫道：「葡萄樹與葡萄酒都是偉大的神祕事物。在可食用的果菜當中，只有葡萄樹能清晰地呈現土地真正的味道。這是何等忠實的傳譯。……它獲悉土地的祕密，並憑藉葡萄果實來表達。火石土壤經由葡萄酒，而讓我們認識到它充滿生命力、易融、肥沃的特性；貧瘠的白堊土則在酒中滴落下黃金般的眼淚。」
藉由葡萄酒而認識土地，認識與自然、人文傳統息息相關的terroir，所謂品味，其實已窺門徑。
然後，又該如何再上一層樓呢？
在《莊子‧人間世》中，顏回也曾有同樣的疑問，他問孔子說：「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孔子第一時間給的答案，只有簡單一個字：「齋。」
顏回不太明白，帶著疑惑地追問：「回之家貧，惟不飲酒不茹葷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孔子的回答直截了當：「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什麼是心齋？至聖先師說明道：「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這段精采對話放在我們所談的品味脈絡裡去理解，首先是葡萄酒的欣賞，不能停留在感官的表層，必須更深刻地進入到心靈的層次，要有感覺。但即使「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還是著相了，必須再提升到「氣」、「虛」的更高層次。
「氣」與「虛」，這兩個中文字都過於深奧，在我看來，美國行為心理學派關於「心智地圖」（mind map）的說法，更有解釋力。
心象圖喚醒葡萄酒靈魂
所謂「心智地圖」，是指一個人將接收、編碼、記憶、想像、解碼的每日生活中所有關於區位、本質與空間環境隱喻，經過一系列心理轉化過程，而組成的有意義的圖像。這樣的概念被廣泛地應用在心理、教育、管理，乃至於地理、建築、都市規畫與考古等不同領域。
譬如美國都市研究學者林區（Kevin Lynch）的經典作品《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 1960），就曾分析人們對於城市的認知。以巴黎為例，他讓受訪者憑著記憶具體畫出地圖，結果這些看似隨興的素人手繪地圖卻暗藏玄機，我們對比真實，發現許多要素，像是幾何形狀、空間方位、空間尺度……往往扭曲變形。林區認為「扭曲」的塗鴉往往比精確但冰冷的科學地圖更有貼近人性的價值，因為它反映出的是人的真實感覺，呈現人與城市環境之間有意義的互動。如同王爾德的名言：「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根本不值得一瞥。」
有趣的是，台灣引進林區著作時，將「mind map」中譯成頗有風水味道的「心象圖」。那麼，我們所討論的品味印證，不妨說成「葡萄酒心象圖」的建立？
品嘗葡萄酒時，能夠從顏色、香氣、味道、喉韻以及與食物的搭配之中，體會孕育葡萄酒那片我們可能從未踏足土地的風土人文美好，凝意成圖，terroir心象油然而生，這已是「臥遊千里」的神仙境界。如果還能虛心以待，讓葡萄酒所揭露的風水意境引領我們進步、變得更好，攜景神遊，見山不只是山，品酒不酖於酒，當然也就登堂入室了。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
法國國立橋樑與道路學院（ＥＮＰＣ）工程博士。
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外交部政 務次長等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 位法國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