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國品酒師朋友說的好:「天下其實沒有所謂的『一種好酒』,只有萬事皆備、運氣好碰上的『一瓶好酒』。」葡萄酒是這樣,人生不也是如此?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樑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外交部政務次長等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春天到了,定居在美國加州的老朋友來台北,約我喝春酒,主題是「白葡萄酒ABC」,所謂ABC,對於葡萄酒略有涉獵的人大概都知道是英文Anything But Chardonnay(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莎當妮)的縮寫。老友帶來了幾瓶精采白葡萄酒,其中最受矚目的,是罕見二○○○年分、酒標上只有一個大剌剌簡單「Y」字的波爾多名酒,通常我們稱作:「Y」d'Yquem(伊肯堡的Y)。
這款不甜的白酒來歷非凡,它來自於波爾多蘇甸(Sautern)產區,生產最高貴,也最昂貴甜白酒的伊肯堡,有人因此認為「Y」是伊肯堡的「二軍」酒。但其實「Y」並不應該被歸類為「二軍」酒,因為雖然它與伊肯堡系出同一片葡萄園,而且歷史遠比這款偉大甜酒短淺,但從一開始,「Y」就選擇一條涇渭分明,在波爾多屬於非主流的道路。
伊肯堡以貴腐甜白酒聞名於世,主要的特色在於挑選受到學名為Botrytis-cinerea(貴腐)真菌感染的葡萄釀酒,而葡萄園中Semillon(榭密雍)葡萄是釀製貴腐白酒的最佳品種,但為了增添酸度與花香,伊肯堡會兌入大約二○%的Sauvignon Blanc(白蘇維濃)葡萄搭配,創造更具趣味性的口感。
然而白蘇維濃是一種頑強的葡萄,並不像榭密雍那麼容易感染黴菌,因此自一九五九年起,當伊肯堡葡萄園裡,白蘇維濃貴腐感染程度不足或產量過大時,酒堡為了不糟蹋葡萄,就會以榭密雍及白蘇維濃各占五○%的比率,釀製少量的不甜白葡萄酒「Y」,在市場上販售。這種情形並不是每年都會發生,因為到底伊肯堡的主力產品是甜白酒,以機會成本的角度審視,「Y」的出現意味著能賣得更好價錢、頂級的Chateau d'Yquem就少了!從誕生開始計算,「Y」平均每十年只有三個生產年分,每個年分大約五千瓶,相當罕見。
朋友帶來的這瓶令人期待的「Y」,倒在杯裡呈現清澈的檸檬黃,有一股雋永如蘆筍般的香氣撲鼻而來,略甜,但仍保持高刺激性的酸度,單寧也很強,口感如絲綢般光滑,卻因此略嫌單薄;餘韻綿長,但缺乏預期的複雜與深邃。
我嘆了一口氣說:「可惜了,這瓶酒陳年潛力非常之高,所以還應再等待個八年、十年。」在座其他朋友不以為然,覺得我太挑剔了,要求說明。
這樣的感嘆卻也不是無的放矢,大約半年前,自己有機會品嘗過一瓶一九八八年分的「Y」,深知這酒抵達巔峰時的精采與偉大。但怎麼解釋呢?
有人說,欣賞一個人的一生,可以觀察「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等等關鍵元素,其實欣賞葡萄酒也一樣。
「Y」的出身是極好的了。「命」指的是葡萄品種,榭密雍口感厚重、香氣淡泊,若經過橡木桶培養,可以獲得豐富與圓潤的特色;白蘇維濃酸度高、香氣重,卻失之刻薄尖銳;彼此搭配,相得益彰。
「運」,際遇,就是葡萄酒所接受釀酒師的培育加持,伊肯堡賦予它的,可說是世上最好的技術與製程。
而「風水」其實就是法國人掛在嘴上的terroir(自然風土條件)。波爾多蘇甸產區,位居來自Landes(蘭德)低地水溫較低的Ciron(西隆河),與源於庇里牛斯山脈水溫較高的Garonne(加隆河)交會口,水溫差距造成霧氣氤氳。伊肯堡地處向陽坡上,陽光燦爛,倚山面海,富貴氣象「一洗皆盡」,再沒有更好的了。
先說最後的「讀書」,可以解釋為文明的傳承,或者可以拿來下酒的文化故事,「Y」既有勇氣選擇獨特道路,當然不缺乏所謂的「civility」(文明性)。
問題出在「積陰德」。
若以有別於民間宗教的迷信慣性來檢驗,「陰德」指的是無意宣揚的功德,是一種只面對自己的修行與積累,在我看來,就是葡萄酒裝瓶後,在惰性玻璃包圍之下的「瓶中陳年」。對於一瓶高級葡萄酒而言,這種不為人知的寂寞歲月,確是一種學習與自己相處的必要過程,越有特色的葡萄酒,需要的時間越漫長──時間不夠,或瓶中陳年過程受到驚擾破壞,不能完成「自我說服」,甚至走上岔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只能說是個性獨特,終究擔不起極致好酒之名。
說到這裡,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要求太苛刻。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樑與道路學院(ENP C)工程博士。
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外交部政務次長等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