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前戲：顏色篇

偶爾，沒有預期地在一個餐飲應酬場合裡，葡萄酒可以像一面奇特的鏡子，映照出我們從來不在乎，甚至沒有意識到，卻又確實屬於自身的容顏特徵。最近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那是在一個由某位企業家作東的國際文化活動晚宴裡，滿座冠蓋，也許是主人的刻意安排，我的右邊坐著一位氣質出眾的法國女作家。晚宴主人非常大方，第一瓶葡萄酒赫然就是法國波爾多五大酒莊難得年分的名品，他請侍者為在場的每一位斟上三分之一杯，邀請大家為文化交流與晚宴祝酒，cheers聲中，所有的人都豪爽地乾杯，氣氛融洽熱烈。突然身旁的女作家側過臉來，皺著眉頭，彷彿對我說話，也彷彿是自言自語，輕輕吐出一句法語：Ils ne jouent pas le prelude, les taiwanais?

我大為尷尬，因為自己確實聽懂了她的意思。

這句法語的直譯是：台灣人都不演奏序曲嗎？

關於不做前戲的指控

但是放在年齡相近異性的對話裡，prelude（序曲）這個字可以曖昧解釋，尤其當時情境很難與音樂字義有所連結，常常它會被視為「情慾前戲」（prelude erotique）。因此，這句話更深一層的翻譯就成為：台灣男人都不做前戲嗎？

這實在是一項嚴厲的指控。更糟的是，這位女士的指控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在葡萄酒的世界裡是真的。 

在西方世界裡，欣賞葡萄酒，尤其是被歸類為偉大珍貴的葡萄酒，有一整套標準程序，簡單地說，就是英王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 1841-1910）的名言：「人不僅是喝葡萄酒而已，還要嗅聞它、觀察它、品嘗它，反覆啜呷，然後議論它！」

我們「喝葡萄酒」之前，也許還會有人煞有介事地嗅聞香氣，然而在台灣，幾乎沒有人在面對葡萄酒的時候，能夠誠心誠意地「察顏觀色」。但是法國葡萄酒教育之父裴諾（Emile Peynaud, 1912-2004）確曾這麼說過：「樂趣首先來自於顏色，然後才是香氣與味道的感受。」

從顏色閱讀生命經驗

而從顏色，我們可以閱讀出葡萄酒的血緣、個性與年齡，甚至其他更複雜的生命經驗。

譬如說中文裡的「酒紅色」，似乎已經是一種明確的指涉，但是對法國人而言，這只是一個概念，一片遼闊光譜的總稱。酒紅有波爾多紅，它意味著複雜的深沉之紅，因為波爾多地區的葡萄酒總是以三種，甚至三種以上的葡萄品種混釀而成；有隆河紅，那是更多葡萄品種、法定品種高達十二種的混搭，包括Grenache與Syrah這類濃郁葡萄所交錯創造出來的強烈效果；酒紅也有勃根地紅，代表著單一葡萄品種Pinot noir直截了當的開朗之紅。

在波爾多紅、隆河紅之中，不同葡萄品種所占的不同比率，當然會造成不同的視覺效果。即使是勃根地紅，Pinot noir葡萄採收時的成熟度、不同年分的氣候影響、浸皮與橡木桶陳年的時間長度，也都會形成顏色上微妙的差異。

而隨著瓶中陳年的時間，紅葡萄酒的顏色由濃轉淡，因為紅色素會漸漸沉澱成為酒渣，一些進入老年期的紅葡萄酒往往呈現磚紅色。有趣的是，白葡萄酒陳年的過程卻是顏色由淺變深，從年輕時候泛著綠色反光的淡黃色，隨著歲月轉為金黃色，而後漸漸再變成琥珀色，甚至淡淡的磚紅色，有時候與高度陳年的紅葡萄酒非常近似。

這樣的色彩變化，幾乎就像是音樂了。

觸動靈魂的顏色震撼

俄國作曲家史克里雅賓（Alexander Scriabin, 1872-1915）的作品就是結合音樂與色彩的經典範例，他甚至為每個音調制定了專屬的顏色：Ｃ調是明亮的紅色，也就是勃根地紅；Ｆ調是深刻的紅色，波爾多紅；升Ａ調是玫瑰般的粉紅；降Ｂ與降Ｅ調是年輕時期紅葡萄酒不同程度的紫紅；Ｇ調則是老年期的橘紅。如果隨著音樂，聽眾可以在腦海裡轉化成不同的顏色，呼應不同的情感；那麼對應著顏色，葡萄酒的香氣與味道也當然可以昇華為觸動靈魂的震撼。

法國女作家的指控我無言以對。但返諸自身，略過前戲，或者說略過序曲的，包括我在內沒有情調的台灣男人，在欣賞葡萄酒的時候，是不是的確錯過了什麼非常關鍵的東西？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樑與道路學院（ＥＮＰＣ）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外交部政務次長等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