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布爾喬亞葡萄酒的奮鬥史,彷彿以一種奇特的敘事手法,向世人展現布爾喬亞此一難以精確描述的階級之特殊性。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梁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等職、外交部政務次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布爾喬亞」在我們這個時代裡,是一個多涵義、很容易被誤會或誤用、大部分時候呈現負面意義的詞。英文作「bourgeoisie」,來自法文同一個字,源於義大利文的「borghesia」,而後者又是從希臘文「pyrgos」演化而來的「borgo」,意思是村莊。一言以蔽之,「borghese」就是指在村莊裡擁有房產的自由人。
這種新興階級約出現在中世紀的義大利,當時村莊裡的居民開始取得比散居附近鄉間的農民更多的財富,隨即取得更多的權利和影響力,相對地更接近神職人員與貴族,而逐漸遠離平民與農奴階級。西方中古時期「布爾喬亞」的原型就是磨坊或釀酒廠主人,這些擁有生產工具的新階級能夠快速對當地經濟產生重大影響,影響力大的甚至可對統治者表達不同意見。
不同於資產階級的負面
這個詞與概念被引進中文世界時,最早曾被譯為「豪紳」,漸漸地有識之士覺得譯名並不能反映原意,一段時間裡曾流行過一些很有趣的音譯,例如「布林熱阿」,徐志摩以上海吳音譯成的「波淇洼」,以及目前習用的「布爾喬亞」,當然意譯的「資產階級」也普遍被接受,有時人們也與「中產階級」(middle class)這個詞混用,不過這兩個詞所代表的內涵並不完全一致。
不過不管怎麼譯,這個詞的負面形象似乎陰魂不散。譬如說,對於右派而言,布爾喬亞代表了拘謹、保守、淺薄、庸俗等特質,在品味上遠不及貴族階級;對於左派而言,「資產階級」等同剝削階級,是一帶著侮辱意味的標籤,尤有甚者,因為中國共產黨的說法是「在中華民國時的中國的矛盾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宣稱只要無產階級奪權再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布爾喬亞就會滅亡,因此理論上一九五六年三大改造之後,「資產階級在中國已不存在」。老實說,中共這種論調,弄得自己、別人,以及無所不在的布爾喬亞們,大家都很尷尬。
法國人看「布爾喬亞」也很不正面。當代著名文人畢佛(Bernard Pivot)就曾說過,沒有什麼比「布爾喬亞」這個形容詞更帶有貶意的了,只有兩個例外:布爾喬亞料理(la cuisine bourgeoise),樸素但美味、呼應真實生活需求的家常菜;還有波爾多的中等葡萄酒,布爾喬亞分級(les crus bourgeois)。
波爾多的布爾喬亞分級
布爾喬亞分級是法國只存在於波爾多地區的酒莊分級制度,更精確地說,那是波爾多 Gironde 河左岸的Médoc次產區的一種分級制度,而且是一種介乎正式與非正式之間、有一點曖昧的分級。
大約在十二世紀,當時作為與面臨大西洋重要商港的波爾多,出現了一批由當地精英與盎格魯.薩克遜移民商人結合而成的新興階級家族,在英國殖民統治下持續享受某些平民階級所沒有的特權。英法百年戰爭結束後,波爾多重歸法國統治,這些布爾喬亞們積極向法國國王請願,獲准維持例如隨身佩劍、自由貿易,以及私有莊園的權利,他們基於市場需求與當地特色開闢了許多葡萄園,這些葡萄園有別於傳統貴族酒莊,就被稱為「布爾喬亞酒莊」。
所以「布爾喬亞酒莊」的歷史遠早於一八五五年著名的波爾多分級。事實上在大革命之前的舊王朝體制下,波爾多的葡萄酒始終存在四個與社會階級呼應的等級,依序為:傳統貴族酒莊、布爾喬亞酒莊、「手工藝匠酒莊」(cru artisan)與「農夫酒莊」(cru paysan)。大革命推翻了階級,再沒有人願意採用「手工藝匠酒莊」或「農夫酒莊」這種歧視味道濃厚的名字;一八五五年分級則確立了高級名酒的地位,但這項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分級僅納入六十一座酒莊,單是 Médoc次產區就有近千家酒莊,新訂分級表的強大壓力一直無法宣洩。
一九三二年Médoc區的酒農與酒商公會第一次「正式地」制定一套「布爾喬亞酒莊」的分級制度,納入了四四四座酒莊,滿足大部分人的期待,但這項分級卻一直得不到法國農業部的背書。一九六六年與一九七八年當地又兩度修訂發表新的「布爾喬亞分級」,爭取官方承認。公會的努力並非徒勞無功,從一九七九年開始,歐盟即同意過去在一九三二、一九六六與一九七八年三次所選出的酒莊都有權在酒標上標出「Cru Bourgeois」字樣,雖然如此,這項分級依然未獲法國政府的法律認可。
直到二十一世紀初,二○○三年六月十七日,法國政府才公布一項涵蓋Médoc次產區八個AOC範圍的法令,正式認可囊括二四七座酒莊的《布爾喬亞酒莊官方分級》(Le classement officiel des Crus Bourgeois)。這項分級裡再細分三個次分級:「超級布爾喬亞酒莊」(Crus bourgeois exceptionnels,一共有九座酒莊入選)、「高級布爾喬亞酒莊」(Crus bourgeois supérieurs,八十七座)與「高級布爾喬亞酒莊」(Crus bourgeois,一五一座)。
有趣的是,這種次分級隱約呼應了法國一般社會歷史學者對於布爾喬亞更細膩的三等劃分:
第一級「高等布爾喬亞」(Haute bourgeoisie ):在大革命時代就已經屬於資產階級,擁有高尚的職業與社經地位,是某種形式的「準貴族」,但因為某些歷史因素未能在共和體制之前晉身貴族;
第二級「大布爾喬亞」(Grande bourgeoisie ):十九世紀的資產階級,或已經累積四、五代財富的家族,並在所屬城市或區域裡累積足夠的名望與影響力;
第三級「中小布爾喬亞」(Petite et moyenne bourgeoisie ):那些擁有固定繼承財產或收入,或以小筆資金獨立創業的人,簡單地說,就是屬於「為富尚不過三代」的家族。
兩相對照,至少在法國地區,葡萄酒的世界與人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議地近似。
無止境的爭議與糾纏
近似的地方還在後頭,二○○三年布爾喬亞分級公布並被官方認可之後,出現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情況,被公認品質已達一八五五年分級水準的Château Gloria、Château ociando-Malle赫然不在名單之中;但卻有一些酒莊,有不只一款酒入選,例如Château Haut Marbuzet與Château Chambert-Marbuzet。
這樣的結果當然有人不服,於是一狀告到法院,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波爾多行政法院正式宣判此項分級無效,從一九三二年以來長達七十五年的努力回到原點,當然,布爾喬亞分級的不確定性、難以定義與曖昧性也只好延續下去。
無論如何,二○○三年布爾喬亞分級依然有些參考價值(讀者可以自行上網查看:www.crus-bourgeois.com)。
但筆者以為最有趣的是,這一段法國布爾喬亞葡萄酒荒謬奮鬥史,彷彿以一種奇特的敘事手法,向世人展現布爾喬亞此一難以精確描述的階級之特殊性,以及似乎逃避不了的歷史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