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懂葡萄酒，就能辦好外交嗎？答案是肯定的。以西元前五百年的《晏子春秋》解惑：不出尊俎之間，而折衝千里之外。
《戰國策》說得則更明白了：「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間；百丈之衝，折之紝席之上。」——「尊」指的是酒杯，「俎」是餐盤，「衝」則為攻城戰車，飲食談笑之間，城池可破，戰車可毀，強虜灰飛煙滅，是最最高明的外交。
敵人並不存在，他們只是尚未與我們共進午餐的人
法國人也有類似的說法，筆名為Nohain的著名律師與歌曲填詞家Jean-Marie Legrand（1900-1981）曾經說過：「敵人，其實並不存在，他們只是些還未與我們共進午餐的人。」（Les ennemis, ce n'exiete pas. Ce sont des gens avec qui l'on n'a pas encore dejeune.）
能夠以一頓飯化敵為友，正是美食外交最被期待的功能之一。
其實循本溯源，法國美食是繼承義大利料理、甚至西班牙料理精華發展而來的。根據已被普遍接受的說法，來自於北義大利翡冷翠金融富豪梅迪奇家族的凱薩琳（Catherine de Medicis, 1519-1589），在一五三三年嫁給了後來擔任法國國王的亨利二世，隨行帶來一群卓越的翡冷翠廚師團隊，以及法國前所未見的高級食譜，從此，法國料理水準開始有一日千里的提升。
一六一五年，法王路易十三與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三世之女Anne d'Autriche（1601-1666）聯姻；之後，路易十四則娶菲利浦四世之女Marie-Therese d'Autriche（1638-1683）為后，於是西班牙的王室廚藝也被引進法國宮廷。
事實上，到了路易十四時代，法國飲食文化已經到達歷史高峰，並駸駸然成為歐洲各國學習的對象，儼然是柔性外交的主力。 舉例而言，十八世紀法國樞機主教貝爾尼（Cardinal de Bernis, 1715-1794）在人生最後二十年派駐教廷期間，據說就是以法國美食來推銷法國形象，並成功促進兩國關係。
而最著名的例子，則是被視為法國外交官典範的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erigord, 1754-1838）。在拿破崙戰敗之後一八一四年召開、歷時長達十五年的維也納會議裡，英國、奧地利、普魯士與俄羅斯四個戰勝國原不願法國參與會議，但是時任外交部長的塔列朗卻非常技巧地以舉辦非正式盛大餐宴的方式，從一開始就不留痕跡地融入談判之中，而他的祕密武器，就是隨身帶著法國第一名廚卡雷姆（Marie-Antoine Careme, 1784-1833）。
卡雷姆使出渾身解數，以法國美食款待與會的各國王公貴族，竟然成功地將嚴肅的談判氣氛扭轉成為糜爛、無所成就的享樂歡宴。當時奧地利代表曾感嘆氣氛失控而留下一句名言：「會議正在跳舞。」（Der Kongress tanzt.）
藉著美食外交，塔列朗終究完成了他外交生涯裡不可能的任務。至於卡雷姆，經此一役，也讓自己贏得「眾王之廚，同時也是眾廚之王」（le cusinier des rois et le roi des cusiniers）的美名。
但是要在外交筵席上化干戈為玉帛，少不了酒這個能夠讓人放鬆心情、卸下武裝的獨特潤滑劑。
法國本來就盛產好酒，有句俗諺說得好：「沒有葡萄酒的一餐，就像沒有陽光的一天。」（Un repas sans vin, est comme une journee sans soleil.）
把葡萄酒比喻成太陽，放在「葡萄酒外交」的說法裡，恰如其分。被喻為寓言文學之祖的《伊索寓言》裡，不正有「北風和太陽」的故事：北風和太陽彼此爭論擁有力量的強弱高下，於是相約拿一位路人當實驗品，比較誰能先迫使路人脫下外套，誰就是強者。
北風首先出招，冷冽刺骨的風呼呼地吹，但是它施展的壓力愈大、風勢愈猛，路人的外套就裹得越緊；接著太陽上場，露出溫暖的笑容，路人感覺溫度上升，自然而然就將外套脫了下來。
《伊索寓言》裡的太陽，可說是近來愈受重視的「柔性國力」（soft power）或「智慧國力」（smart power）的一種象徵；那麼，一頓和解或結盟好餐裡的葡萄酒，則不就是源自法國的美食外交裡畫龍點睛的溫暖小太陽嗎？
更何況中世紀尼德蘭偉大的人文主義思想家伊拉斯謨德（Erasme de Rotterdam, 1466-1536）曾說過：「葡萄酒是靈魂的巢穴。」（Le vin est la caverne de l'ame. ）喝起酒來靈魂互通、情意交流，可真能讓人從心底溫暖起來。
這種不必交談的外交方式並不簡單，就像照筷匙辨奸
不過，「葡萄酒外交」並不簡單。經過歷史漫長的積累與洗禮，葡萄酒已經從一種酒精飲料昇華成一種深刻文化，瞭解這種文化的人，不必交談，甚至從一個人挑選葡萄酒的標準、選擇的酒杯形式、品嘗葡萄酒的方法，再到程序、態度、表情，乃至於手持酒杯動作等種種法國人稱之為「品酒姿態」（les gestes du vin）的細節，就可以解讀出許多對於外交有意義的資訊。
其實在其他飲食文化中，也有許多類似例子。
筆者曾聽父親回憶，一九三七年起正式啟動的中日戰爭那段期間，日本派遣許多間諜潛入中國活動，刺探軍情，尤其一九一○年日本占據韓國之後，相當數量的日本間諜是韓國人。
為了能在第一時間分辨陌生人的來歷，一旦起了疑心，在飯桌上往往同時提供湯匙與筷子，要是對方完全不用湯匙，端著飯碗以筷子扒飯，捧湯碗就口，飯後並把筷子端置碗上，就是日本人；要是將飯碗置於桌上，筷、匙並用取飯入口，而且只用湯匙喝湯，飯後將筷子和湯匙放在桌面上的，則是韓國人，可見飲食習慣所透露出來的豐富情報。
以「筷匙辨奸」對照葡萄酒，看來從關於靈魂的文化內涵，到品味與姿態的種種技巧，以及分辨其中奧妙的慧眼與心思，「葡萄酒外交」恐怕比一般人想像的還要複雜許多。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梁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等職，現為外交部政務次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