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鱔魚意麵結合爆炒、糖醋勾芡的烹調工藝,獨特的味道和口感只流行於市井,乃典型的庶民小食。
農曆五月到七月,是鱔魚繁殖的季節,肥鱔開始召喚老饕。
鱔魚意麵乃南台灣的風味小吃,尤其是在台南,可能是全台鱔魚意麵密度最高的城市。
鱔魚麵大抵有兩種:炒麵和滷麵。我從前在高雄吃的多屬滷麵:先汆燙麵條,撈起,裝盤;再用豬油爆香洋蔥、大蒜、鱔魚;加入高湯,調味,糖醋勾芡,澆淋在麵上。
台北的鱔魚麵多屬炒麵,工序顛倒:先熱鍋,爆香洋蔥、大蒜後,加入鱔魚、高湯,調味快炒,起鍋;再用鍋中的湯汁略炒意麵即裝盤,最後將鱔魚料鋪在麵上。
這兩種麵所用的麵條不同,滷麵常用油麵,炒麵則多用「伊府麵」,伊府麵是一種半成品,主要製法是和麵粉時加入蛋液,好後切成細麵條,煮至七分熟再油炸、乾燥處理。
伊府麵乍看似泡麵,彷彿又乾渴又飢餓,入鍋即狂吸芡汁,旋踵即綿軟。鱔魚意麵最特別之處即在那酸酸甜甜的芡汁,名店名攤都有自己的配方,主要以烏醋、米酒、糖調味,須調得酸甜平衡,其滋味頗似「五柳羹」;其中最要緊的是醋料,有些講究的店家用了好幾種醋去調味,自然,這是不傳之祕。
要之,成品總呈現軟滑的口感,軟滑中又帶著飽滿的彈勁。我們小時候都叫它「鱔魚炒意麵」;雖有大火快炒的動作,其實炒的是鱔魚,實際成品應為「鱔魚意麵羹」,黃色的麵條、褐色的鱔魚,油光烏亮,淡淡的鹹味帶著清楚的甜和酸。
很多店不會處理鱔魚,以至鱔肉沾著泥膻味。好廚師須用心了解食材,包括它的生長環境、季節,和料理特性。鱔魚須在清水中養一、二天,去其泥味;而且現宰的才鮮甜。大蒜、洋蔥是重要的配角,下料不能太保守。
現在的鱔魚多冷凍進口貨,不足為訓。台南縣新營市的「清香鱔魚麵」猶採用野生鱔魚,蓋新營多池塘溪流,農民夜間捕捉野生鱔魚,翌日挑到市場賣,清香,因而每天能炒野生鱔,滋味絕佳。
這是遵古法炮製的典型,「古法」的精神內涵並非抵拒現代化,而是堅持美味,包括材料講究、工藝認真。「清香鱔魚麵」連炒鱔魚的灶也還以「粗糠」作燃料,取粗米糠的燃點低、搶火快,適合猛火爆炒的場面,並使那鱔魚染上輕淡的燻香。
不僅以粗糠作燃料,也用燒過的粗糠灰洗滌鱔魚,物盡其用;此外,更用鱔魚骨熬湯,免費供應顧客。這麼體貼的動作,奇怪別的店家為何不仿效?
猛火爆炒在求鱔魚的口感,令牠清脆滑潤而彈牙,台南沙卡里巴「老牌鱔魚麵」標榜二十七秒快炒,意思是從鱔魚下鍋到炒好起鍋僅需二十七秒,以維鱔魚的口感。每次看掌勺者大火快炒,油煙轟竄,我有時會聯想到台灣早期移民的暴烈性格。
從前我家在高雄市,家門前有小吃攤聚集的夜市,我常在這裡吃鱔魚麵,頗有地利之便。這個小夜市越來越熱鬧,吆喝聲、豁拳聲不絕於耳,可恨常有人喝了啤酒就在我家旁邊的防火巷小便,日積月累,尿騷味瀰漫,滲透進家裡。高一那年,有天晚上,又聽見窗外的小便聲,忍無可忍,遂衝出去理論,沒想到挨了拳頭,我摀著被打歪的鼻梁,來不及止血,拿了一把刀再度衝出家門,卻不見了那群醉漢。
其實他們的面貌已經很模糊了,我還是藏著尖刀,每天逡巡在夜市尋找仇家,帶著為民除害的快意,直到聽見家門前的幾聲槍響。高雄市是台灣槍擊火併的發源地,自從六合夜市發生槍擊事件,黑道擁槍日益普遍,現在槍枝已經氾濫到自家門口了。我忽然覺得懷中的尖刀像玩具。
我一度想幹掉仇家的尖刀有點像宰鱔魚的刀,不可能面對四面八方擁槍的老大,只差堪對付被釘在砧板上的無助鱔魚。
由於鱔魚好動,皮又滑溜,得迅速出刀,準確拿捏落刀的深度,順勢剖肚,去脊骨。這是鱔魚攤常見的宰鱔場景。
台灣的鱔魚意麵結合爆炒、糖醋勾芡的烹調工藝,和鱔魚意麵口感相近的風味小吃還有「魠魚羹」、「生炒花枝」等等。
我的鱔魚意麵記憶,連接著轟隆作響的火勢和聲勢,這種獨特的味道完全不見於大餐館,只流行於市井,乃典型的庶民小食。
焦 桐
熱愛庖廚的詩人、作家以及饕家,現同時擔任飲食雜誌發行人、二魚文化出版社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