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酒是男星，白酒是女星。李察‧吉爾是法國波爾多的高級葡萄酒，《紐約的秋天》裡的薇諾娜瑞德則是甜白酒。
二十世紀初，在位九年的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一八四一～一九一○），是一位以注重穿著、講究品味、喜歡享受、熱愛交際而聞名的君主，在國家大事上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功績。但是，他卻因為曾針對品酒過程留下了一段膾炙人口的名句，竟成為葡萄酒世界裡的名人。
這段話是這樣的：「人不僅是喝葡萄酒而已，還要嗅聞它、觀察它、品嘗它，反覆啜呷，然後議論它！」（One not only drinks wine, one smells it, observes it, tastes it, sips it, and talks about it.）
顯然，在愛德華七世的價值判斷裡，「議論葡萄酒」是品酒過程中具有總結意義的最重要環節。
然而，「內行人」在議論葡萄酒的時候，常常除了葡萄品種、產區、年分、酒莊等已經讓人暈頭轉向的專有名詞之外，還會使用許多特別的術語；像是「這款酒非常厚重、結實」、「這款酒輕飄飄的、弱不禁風」、「這款酒空有軀殼沒有靈魂」等等。
這些聽來不著邊際的術語，往往讓初入門的人抓不住重點，不是被嚇跑，就是嗤之以鼻。
以《山居歲月：普羅旺斯的一年》成名、在本地頗受歡迎的英國作家彼得．梅爾（Peter Mayle），就屬於「嗤之以鼻」這一類的典型。他在《一隻狗的生活意見》（A Dog's Life，一九九六，中譯本由台灣先智二○○○年出版）書中，就曾以一隻「誠實老狗」的觀點，嘲笑那些煞有介事討論葡萄酒的「腳」、「肩膀」、「膽識」、「系出名門」、「受人敬畏的品格」，其實不知道自己真正在講些什麼的法國酒徒。
平心而論，彼得．梅爾是誤會了。因為他不了解在法國的品酒文化傳統裡，確實習慣將葡萄酒的特質擬人化地來議論。
如同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一八二一～一八六七）的著名比喻：「葡萄酒就像人一樣——我們永遠不知道何時我們可以尊重他並藐視他、愛他以及恨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能做出多少崇高善行，或犯下多少滔天大罪。」（Le vin est semblable a l'homme: on ne saura jamais juesqu'a quel point on peut l'estimer et le mepriser, l'aimer et le hair, ni de combine d'actions sublimes ou de forfeits monstrueux il est capable.）
持久不持久有關係
拿葡萄酒比喻人，的確是一種獨特的觀點。舉例而言，談葡萄酒的「肉體」，指的是酒中除了水分以外的主要物質：酒精、果酸、果糖與芳香酯類等，就好比人身體裡的蛋白質、脂肪以及醣類。
法國人會說這款酒口味顯得「重」（lourd）或「輕」（leger），或是從各種角度討論它的「成熟度」（maturite）；有時則比較酒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偉大」（grand）或「渺小」（petit），乃至於質感表現出「結實」（solide）或「虛弱」（fragile）的特徵，尤有甚者，許多法國人喜歡議論葡萄酒的「長度」（longeur）。
所謂「葡萄酒的長度」，或者更精確地說「留在口中的長度」（la longeur en bouche），是指嚥下酒液之後，餘味與餘香在口中盤旋的時間，有時候法國人稱之為「耐力」（resistance）。
也就是彼得．梅爾創造的那隻狗所聽到法國酒徒們議論紛紛的「膽識」（英文原文為stamina，翻譯成「耐力」或「精力」應該更貼切些），或更直截了當的叫作「持久度」（persistance）。
在法國稍微專業一點的品酒場合裡，往往會聽到人裝模作樣地說這酒的「P. A. I.」有三，或達到五之類的奇怪話語，其實他要說的，是葡萄酒在口腔內殘留的「濃香持久度」（Persistance Aromatique Intense）延續了三秒鐘或者五秒鐘，這可是論斷葡萄酒良窳的重要判準之一。
這種標準給了男性朋友們很大的心理壓力，好像凡事只要是長、只要持久，就是好！幸虧不管在人的世界裡，或是在葡萄酒的世界裡，對於「好」的定義都沒有這麼簡化。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例如一般認為中等水準的紅葡萄酒平均壽命大約在二十年左右，較為年輕的葡萄酒，芳香酯類的氧化程度不高，果香濃郁，味道很容易發散，同時也很容易揮發，餘香殘留的時間很短，顯得淺薄，但卻因為個性不凸顯反而容易與各色菜餚共處。
十年酒齡左右的壯年酒，正值巔峰，口感濃郁豐富，個性彰顯，這時就必須更留心與菜餚的搭配，以免衝突。
至於十五年以上的老年酒，因為過度氧化已開始衰敗，餘味雖更為綿長，但未必美好，有時還會泛出苦、霉或其他難聞的氣味，讓人感歎。
這些品味葡萄酒的共通經驗，似乎與論語季氏篇裡孔老夫子的教誨：「少之時也，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若合符節。
又例如高級的紅葡萄酒通常以深刻、繁複、厚重的口感為特色。如果餘香裊裊，盤旋於口鼻喉舌之際，就更引人入勝，回味無窮了。
然而，相對來說，一些結構單薄、味道清淡的白葡萄酒，刻意裝在中火焙烤的橡木片所製成的木桶裡陳年，雖能夠造就出飲後久久不散的香草、甚至近似咖啡餘香，但這種彷彿人工香精的香味過於矯揉，甚至還壓過了葡萄酒本身的味道，反而令人煩厭。
如同論語雍也篇的論點：「質勝於文則野，文勝於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好的葡萄酒不僅要求肉體，也重視相對應的「靈魂」，也就是酒中不可捉摸的微量元素如礦物質、丹寧等的品質，能夠「靈肉相融」，才是最高境界。
筆者一位頗有獨特看法的本地葡萄酒同好，喜歡拿電影明星來比喻美酒，紅酒是男星、白酒是女星。
他常說，在陽光燦爛的地區如美國加州、澳洲、地中海沿岸所種植、釀造出來的較高酒精濃度葡萄酒，就像是酒國裡的阿諾．史瓦辛格；在相對寒冷的地方如加拿大、德國生產的酒精度較低的酒，則好比是伍迪．艾倫；至於在緯度適中的法國波爾多產區釀成的高級葡萄酒，就當「它」作李察．吉爾了。
女星方面，電影《紐約的秋天》裡的薇諾娜瑞德可比喻是甜白酒；至於不甜的乾白葡萄酒，則可以《異形》裡與美國陸戰隊大兵爭雄的雪歌妮薇佛爾為例。
這些比喻原本乍聽覺得可笑，但仔細琢磨，其實也很有意思。呼應波特萊爾的詩句，葡萄酒就像人一樣，我們欣賞葡萄酒、議論葡萄酒之前，不僅得服膺孔子「聽其言觀其行」的金科玉律，還得注意孟子《離婁篇》裡「觀其眸子」的提示，既在乎外表，也關切美酒深處的靈魂，如此一來，「人焉廋哉？酒焉廋哉？」（稿費捐贈中華社會福利聯合勸募協會）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梁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等職，現為外交部政務次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