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炯炯的眼神,緊抿的嘴角,滿面的歲月烙痕,透露出難纏的剛毅倔強;一身的藏族戎裝,胸前環繞佛珠與皮鞭,諷刺地影射著宗教對應現實的矛盾與掙扎。內人常不解我為何捨唯美的風景照,在當年溫哥華寬敞的工作室中,掛上此幀四十吋大型拉達克老嫗的肅殺畫像。對我而言,工作室中擺滿了由世界各地蒐集來的紀念品,卻不敵此影像背後的深刻回憶。
一下飛機,印度軍人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氣氛肅殺不安。儘管如此,窗外黃澄澄的丘陵,特殊的高原景致,與我們熟悉的亞熱帶風光大異其趣,總令我們有些迫不及待。
時序拉回到十年前,我在拉達克( Ladhak )旅遊攝影,忽為一陣嘈雜聲所吸引。當我循聲走入當地稱為「拱巴( Gompas )」的喇嘛寺院中,驚見一群藏民手舉木牌,在麥克風引導下,繞著中庭呼喊著爭取獨立的口號。這一幕民主社會習以為常的畫面,在遺世獨立的喜瑪拉雅雪山密境中出現,是何等的戲劇性與不協調,直以為是電影拍攝的場景。
戰略要衝 生民宿命擺盪
我的攝影眼很快的盯上其中地一位老婦,深深地為其「影像張力」所吸引。禁不起我比手畫腳,死皮賴臉地一再邀約,老婦暫時收起了敵視的眼光,敷衍地讓我殺幾張菲林,然後踮著微顫的腳步,加快跟上正穿過拱門、列隊步向寺外的遊行隊伍。我尚沉醉於剛才的幸運收穫,準備尾隨繼續獵取鏡頭,整隊人馬已如洪水鳥獸般,驚呼倉皇地回奔拱巴內,老婦更是被撞得斜靠拱門邊,按著胸口喘氣。
為了怕在異國捲入是非,投訴無門,我撇下零亂的抗議隊伍,快速通過拱門,走出寺外。只見外面印度軍人全副武裝,揮舞著棍棒,團團圍住拱巴;原來軍管的印度軍方,只准民眾在寺內宣洩,不許上街遊行。感謝父母生就我一臉老實無辜像,加上全身相機腳架,十足日本觀光「怪客」模樣,始得順利通過盤查,沒有太大留難。至於藏民如何善了,我是泥菩薩過江,幫不上忙,只有老嫗的苦難影像,收藏在我相機上。
藏民篤信佛教,相信輪迴,生就樂天知命,與世無爭。可惜紅塵現世,擾攘繽紛,由不得人。藏族散居的大片土地,大多是經濟價值不高、求生條件險峻的高原荒地,卻因夾在中國與印度這兩個對領土擴張有絕對「使命感」的國家之間,戰略地位重要;兩大的關係忽冷忽熱,時競時合,藏民土地也就變成任人擺布,動盪糾葛的是非之地。
處於喜瑪拉雅山群峰間的拉達克,與西藏、新疆為鄰,位於喀什米爾以東,又因靠近蘇俄、巴基斯坦及阿富汗,自古即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衝。十九世紀以前,拉達克一直為獨立王國,一八三三年為印度強行併吞,納入邊陲多事的「查漠喀什米爾」省,施以長期軍管,與世隔絕。直至一九七四年開放觀光,至今印度軍方的鐵蹄箝制,時鬆時緊,有幸往訪見證其質樸原貌的訪客,仍是寥寥可數。
飛機滑翔雪峰 醉態蹣跚
我們一行在領隊「毛頭」的帶領下,九月初自台北取道曼谷,來到印度首都新德里,才確定往拉達克的交通無礙,眾人不禁雀躍不已。拉達克海拔高,每年只有五到九月可以對外交通,還得受制於突然的天候變化,以及不時發作的抗暴戒嚴,因此出發前沒人能打包票一定成行。
由於目的地是戒嚴地區,安全檢查特別嚴格。新德里機場怕有心人將乾電池製作成炸彈,旅客所攜帶的乾電池,均須拆卸托運,不能隨身。這下子可把我整慘了,我的兩台相機、捲片馬達、閃光燈、電鬍刀、隨身聽等等,加起來不下二十顆電池,要一一卸下,收拾打包,工程浩大,才知現代人難為,生活太過複雜。
印度有兩個主要航空公司,一為國際線,一為國內線,一個叫 Air-India,另一個是 India Air,到底哪個主內、哪個主外,我永遠搞不清楚。這大約是古文明大國的通病,部分緣自「醬缸文化」的古民族天性,部分是野心政客的刻意「愚民」:君不見 Air China (中國民航)與 China Airlines (中華航空), 同樣的荒誕不經。印度國內線飛機,飛安紀錄一向不怎麼樣,小型飛機滑翔於覆滿皚皚白雪的喜瑪拉雅山系,醉態蹣跚。
高峰間的向上氣流,不時引發不規則的劇烈震動,機翼顫抖有如蟬翼,不安全感扣緊心弦,抵銷了機窗外峰巒層疊所帶來的視覺驚豔。在一次大轉彎後,大片黃土,倏忽映入眼簾。沒有讓旅客有任何心理準備,也沒有冗長的下降過程,飛機已滑入跑道。 這也難怪,拉達克首府列城( Leh )海拔三千五百公尺,與西藏的拉薩,在高度上相差無幾,小型飛機的飛行高度也不過如此。
坐臥窗前平台 飽覽桃源寧謐
一下飛機,我們一行立刻領略到高原的冷冽空氣,清新得近乎純淨。列城機場只有一個不起眼的候機室,印度軍人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一股肅殺不安之氣,提醒我們這是軍管地區。儘管如此,窗外黃澄澄的丘陵,光禿禿的稜線,特殊的高原景致,與我們熟悉的亞熱帶風光,大異其趣,總令我們有些迫不及待。
領隊毛頭不斷提醒少動作、多休息,不要中了高山病的魔兒,可惜團員還是馬耳東風,自顧興奮得指指點點。一行十二人中,有三人到旅社即告擺平,中獎率四分之一。這些可憐的受害者,在停留拉達克的數天中,均臥病在床,輾轉呻吟,茶飯難進,平白糟蹋了大好風景。
往旅館的道路還算平坦,倒是它的乾淨,令我印象深刻,好像剛有人打掃過路上的塵土,路邊看不見任何垃圾,這是中亞難得一見的景象。
旅館名為 Shamba-La,是平實的兩層樓房,圍繞於高大喬木群中。這兒的大廳,混合著中亞與歐洲風味,古樸的地板,踩在腳下吱吱作響。四周窗明几淨,視野無礙,我愛極了坐臥兩用的窗前平台,上覆手工織成的厚實羊毛地氈及長枕,躺臥其上舒適異常。趁出發參觀列城前,斜靠窗台,來杯熱騰騰的奶茶,享受世外桃源的寧謐氛圍。
人口十來萬 篤信藏傳佛教
在地嚮導是位中印混血,言談舉止,溫文爾雅中帶著幾分羞赧,頗得人緣。她口中的拉達克,占地九萬八千平方公里,接近台灣的三倍大,人口卻只有十來萬,主要為西藏血統,信仰藏傳佛教,所以拉達克又稱「小西藏」。印度河發源於西藏,貫穿拉達克,最終流入印度成為四大聖河之一。由於氣候乾燥,全年降雨量不及五十公釐,用水全靠高山溶雪匯入河中,因此拉達克人多沿印度河的蜿蜒河床而居,列城首府也不例外。
藏民趁短暫夏季種些麥子,烘乾後杵磨成糌粑,以利冬藏。糌粑多與鹹奶茶一起食用,是其主食,肉品則全靠鄰近的喀什米爾供給。我們在拉達克停留期間,適逢情勢嚴峻,印度政府懲罰性地禁止運送物資到列城,我們只得跟著吃素,想要在列城享受觀光級的美食,無異緣木求魚。
除了空中交通,到列城還有一條顛簸的雙線山路,連接喀什米爾。這條公路由十月至翌年五月,均為大雪覆蓋,印度政府每年花費六百萬盧比,在夏日到來後以一個月時間,清理這條九十公里長公路上的一千萬立方呎積雪。印度占領拉達克,就如同中國占據西藏,付出的代價不小。(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