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宋元空靈的山水畫浸禮中到西方修習藝術創作與藝術史，因而走向藝術實踐──在美國賓州費城北區一個半廢棄的黑人貧民社區，葉蕾蕾至今已投入十三年的實踐工作……。我說她是華人在美國的另一個傳奇故事。
這樣的繪畫表現與哲理方式，在西方一直到了十八世紀起源於德國的浪漫主義畫派( Romanticism )才出現。 不知是早夭還是早熟，還是材料的關係，中國山水畫「探索」的精神，到了明以後成了僵化的形式。這或許也是由於近代西方藝術的體現，吸引了中國這一支具有高度文化藝術語言的民族創作者去學習，尤其在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間，所謂的西方藝術主流中，有的人迷失茫然，有的苟，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數。葉蕾蕾( LILY YEH )之所以成為傳奇，並不是在這種「主流意識」藝術格式下的追求，而是藝術家從自我出發，尋找一塊可以再生根茁壯的土地並加以驗證的故事
葉蕾蕾一九四二年生於中國貴州，在台灣成長受教，大學時念台大外文系，從小與父親一同沉浸在中國山水畫中，尤其是宋元山水。她來自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個將軍，抗日期間打雲南滇緬軍區，拿過美國所頒發的勳章。退守台灣後卸下軍戎，鍾情中國山水畫，與當時台灣老一輩的國畫家都有交往，葉從小就跟著父親一起進出這些國畫先輩家中，在學習的過程裡或許受到父親的影響，也獨鍾宋元山水。
二千五百美元開始社區重建
一九六三年她來到美國賓州在藝術學院修習創作與藝術史。至今事隔三十多年她在與我和同伴的訪談過程，當談到這段求學的日子時，語氣還有著當年的撼與迷惘──一個六十年代在台灣念外文、懷抱宋元山水畫、意氣風發的東方女子，來到美國進入學院，而六十年代正是美國繪畫藝術狂飆的強勢期，可想這位將軍之女當時所受的衝擊。她說畢業後也四處辦過好多展覽，嘗試不同藝術形式的表現。七十到八十年代之間，更進而創作一些平面和立體相結合的作品，也編舞編曲，得過一些獎項，基本上她是一個熱情懷抱「人」的藝術家。八五年她甚至在賓大獲得教中國藝術史的正式職位。但據她陳述，當時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尤其是創作上，總有融不進「他們」的藝術之感。
一個有強烈入世情懷的藝術家，豈能只是在紙上經營著無塵的宋元山水？何況環境已變，什麼才是承繼宋元山水精神的藝術形式？葉蕾蕾說當年她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對藝術創作上的不安與不滿，但尋找著踏實可觸及心靈的藝術形式，是她這段求學時期內心裡的一種聲音。
偶然的天意，八五年春天， 她的朋友亞瑟．郝( Arthur Hall ) ──一位倡導非洲樂舞的藝術家，帶她到北費城一個被遺忘的廢墟社區，這裡充斥毒品交易、醉漢與破碎的黑人單親家庭，頹敗、雜草空屋垃圾集中於此，亞瑟在此倡導非洲音樂。當她看到這些景象與所遇到的人，她被與她來自不同的成長生活背景的一切驚住了。亞瑟挑戰又請求地對她說：「怎樣，他幫我在此建造一座花園吧！」
一九八六年夏天，她利用暑假時間回到這個地方，並且帶著她向賓州藝術委員會申請到的二千五百美元，買了桶子、鏟子、水泥……，開始她的「行動藝術」。她說這不是一項社會工作，也不是慈善事業，而是對自我完成的一種路程。
這項「行動藝術」之後持續了十三年，並且從二千五百美元開始，到了一九九九年已是一百萬美元的預算。從「 One Woman Show 」一人演出到今天，已有十二名全職人員、五名半工，以及很多義工與她一起工作。工作內容包括文件、募款、宣傳、國際交流、推廣教學。十三年前的貧民區被重建並且仍不斷向外擴張，從藝術著手，這個最無侵略性也最具「侵蝕」性的東西，結合教育、戲劇、建築，甚至果菜市場、樹農場、手工藝品、咖啡店。她個人並遠至東非肯亞、義大利、喬治亞共和國協助那裡的貧民社區重建。她是國際上許多都市計畫中不能缺席顧問，美國這幾年的城市施政計畫中，都不忘請她到場與計畫師共商議題。
中國山水畫除了寄興在踽踽獨行的自然間，還有寄情遠離不完美的現實世界、進入理想領域，葉蕾蕾的「行動藝術」開始時是一種冒險也是艱辛的。
約瑟夫．尤( Joseph. JoJo )從逃避到幫助
這個傳奇開始於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當她帶著工具來到北費城一塊有二百三十方公尺大的空地，現場滿目瘡痍不在話下，夜晚那裡還是毒品交易所。亞瑟(那位始作俑者)請當地的一位藝術家約瑟夫．尤( Joseph. JoJo )給她一些幫助，因為她到了那裡根本沒人理會這位看來瘦小的東方女子。但是幾天後約瑟夫給亞瑟的回答是，「我可不願與這位瘋狂的中國女子工作。」並且躲著葉蕾蕾。
直到有一天葉蕾蕾在社區的路上遇見他，請求約瑟夫一定要幫她忙，並且跟他解說如何希望把這貧民社區整理出一塊淨地。約瑟夫被她說服了，他熟悉社區裡的人，尤其他認識好多小孩，因此一開始他為她召集了一批孩子。首先當然是清理的工作，然後教導他們怎樣建構使用，她在一塊二百三十平方公尺的地上，用樹枝畫了一個圓(這就是後來的怡東園)，這個圓也是她在這個社區工作的起點。
幫助她的孩子從三歲半到十三歲都有，從清理、混合水泥，把土裡的磚塊瓷片挖出來，收集成堆，這些 Readmade 成了她建造空地雕塑的材料。剛開始來幫忙的孩子不多，經過了三個夏天，有些孩子們甚至帶著飢餓狀態來，她給予他們食物或幾塊錢買食物，有些成了常態性的要求，葉蕾蕾自掏腰包但僅能給付他們很少的工資，一天十五美元，但對當地的孩子及家人卻是一小筆收入。
社區裡大多住著一些破碎的黑人單親家庭。當第一座怡東園完成時，接著的第二座天使巷，在社區中逐漸傳開，當地居民甚至經常駐足讚賞他們完成的「藝術公園」。這因此又逐漸增加了孩子與居民的參與。一個被人害怕、遺忘的社區，就這樣被清理裝扮。
今天我問她當時在這麼一個陌生之地，難道不害怕？她說根本不知什麼是怕，而且約瑟夫給她很大的幫助，再加上愈來愈多的孩子來參與。看到那些孩子興奮的從事瓷磚鑲嵌、牆垣建造的工作，以及從中所帶來的被注意與被肯定，他們獲得了自信與快樂。我認為她所做的已不是一個公共藝術的創作，而是一個「人本的活雕塑」。這是她多年尋找的現世山水。
她的無塵山水有了去處，轉換成非洲藝術形象與圖案，她從未用自己的視覺習強加在這個社區身上，她用的是黑人自己祖源地的非洲藝術形象及色彩，來裝扮他們的社區，在開始的第一、二個夏天，常令她感到挫折的是清理好的花木遭破壞或偷走，不過，她對孩子們說：「沒關係，我們再做！」一直到有一天人們尊敬他們所做的事情，情況終於改變。
通過社區報導，她獲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來參與，她在這個社區凝聚了一股動力。怡東園的雕塑，衣索匹亞的天使造形，夢幻園的壁畫，乾淨的街道，過去連汽車都盡量繞道而行的地區，如今卻吸引許多人們來此觀賞，除此之外，最大的改變就是社區的孩子有了玩樂的去處。而約瑟夫．尤就像她的守護天使般，一直幫助她及這個社區的工作。遺憾的是，這位藝術家不久前因為肺癌過世了。
在她投入北費城社區的第二年一個夏日晚上，約瑟夫坐在一條清理乾淨的街上對一個大個子──詹姆士．麥克( James Maxton )說有關葉蕾蕾要建造社區公園的事，當時這位大個子很沉靜，未曾說些什麼。不過，在往後的十年間，這位大個子卻成了葉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並且獨當一面的負責鑲嵌( Mosaics )的工作。
吸毒二十年 大個子──詹姆士．麥克的激情在此展現
大個子( Big-man )，大家都這樣叫他， 身高六呎八吋、三百磅，曾經是毒品交易者，有二十年的吸毒經驗，年輕時一度可能成為職業籃球員，但後來因為腳受傷，這個球員夢就告吹了。一九八八年健康情況糟透了的他來到這個社區，為的是來此休息。葉蕾蕾雕塑公園裡的塑像幾乎全是用鑲嵌與彩繪，那些土裡挖來的瓷塊剛好派上用場，加上葉自燒自製的，基本上看起來是伊斯蘭圖案與非洲藝術的混合，這些多彩亮麗的鑲嵌物是使路人駐足讚美吸引人的最直接傑作。
大
個子從長大成人以來，從沒有遇到對他有正面反應的事，有的只是與毒品的掙扎，如今這位中國女子帶給另一種生活經驗。
大個子帶領著孩子不知疲倦的貼黏五彩亮麗的碎瓷片，有一年夏天他母親過世，他像一個心碎的兒子，傷心得每天只待在公園裡不停地鑲嵌瓷塊。他告訴葉蕾蕾，鑲嵌那些雕塑與圖形成了他每天早起的動力。葉蕾蕾改變了他的生命，往後也改變了社區裡許多孩子的生命。
這個社區長大的孩子們來說，毒品及監獄似乎是成長的必經之路。但是戒絕毒品並不是容易之事，大個子好幾回對葉說下個夏天回來時，他會把毒戒掉。葉說她並不是來此解決他們的問題，是要跟他們分享藝術與環境生活的改造，讓孩子有地方玩樂，能快樂自信地不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大個子的自身經歷，自一九九○年以來，社區裡出現了四個不具名的戒毒聚會點，大個子協助這些來到聚會點的人。在這其中，葉蕾蕾可以告訴我們的故事實在太多了。當我和同伴離開社區時，在夢幻園遇到一看便知是葉蕾蕾口中的 Big-man，他正提著一桶碎瓷彩塊，旁邊有兩個大約十歲孩，他正在教她們如何把瓷塊黏在光禿禿的水泥雕像上。
劇場與手工藝小鋪
隨著社區面貌的改變，葉蕾蕾投入更多的時間，一九九六年她辭掉學院裡的終身教職( Tenure )，全心在社區發展，不斷得來的聲譽與大獎(註一)、捐款、市府的輔助，使成立一個非營利基金會勢在必行。她對自給自足式的社區共同體有著夢想，希望打造一種新式的「都市村落」，這些計畫都在進行中，是另一個長達二十年的計畫。
我不能預知這計畫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以目前景況，社區有手繪陶瓷的手工藝工作室教室，產品已在每周一次的小市場販賣。咖啡屋、自製自烤的點心、供青少年聊天會友的地方、音樂廳、露天劇場，今年他們的劇場已被邀請出去巡迴演出，這個劇場會成立，實在是歸因於社區裡有太多令人驚嘆欷歔的故事，她是他們最忠實的聽眾，並鼓勵他們將這些故事演出來，為他們請專業人士指導。他們的劇團已小有名氣，每年的「費城日」都有公演，是最亮麗吸引人的一個節目。
吃與食物最能反應一個人的健康與精神狀態。在社區的邊界一塊廢地，她集合了義工居民將其墾植成一塊菜園，菜園種了四時不同的菜，教他們不用農藥有機種植，菜園分區輪流照顧，並宣導環保意識，除了義工並有一人專職管理；對這社區，尤其是美國這物資能源浪費最多的地方，實在是很偉大的事。今年三月葉的組織成員加進了一位波蘭籍的種樹環保專家，在這個社區外圍把靠近火車軌道旁先前堆滿垃圾的市府工地，經過一個月的清理，成為現在的樹苗培育地。這個農場的主意令人佩服，我去訪問時，特地跑去看這個樹農場，還不到四個月的時間竟然已經至少種了一百棵銀杏樹種，還有藍雪松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苗，領我參觀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讓人領養數種，已經有好幾棵樹有主人了，這些樹苗賣的錢將是基金會的資金來源之一。
藝術療癒他人以及藝術家自己
有人說二十世紀藝術與宗教是可以畫上等號，更激進的說法是藝術將取代宗教的地位。看那些搞得如火如荼、動輒百萬千萬的藝術展覽費用，以及歐美國家大型美術館的陸續落成，雖然對我而言上述說法仍難以想像，但對從事政治文化藝術者來說，似乎並不是一種不真實的論調。
我也從事創作，但當我聽到慈濟的證嚴法師、天主教裡德蕾莎修女故事仍心存神往，為她們所做的奉獻心存感謝；她們為這已過度唯物的世界帶來一種均衡的力量。我常問：「藝術是什麼？」對我來說，自我救贖已走得不易了。同是藝術家，葉蕾蕾與北費城社區所發生的一切，在我腦裡盤旋不去……。
訪談結束後我和同伴在社區裡到處閒逛，近黃昏時樹農場是最後一站。回社區辦公室告別途中遇到葉蕾蕾，她陪我們走了一段，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先後遇到兩個青少年及一個中年婦人，他們都停下來告訴她有關學校與家庭的事，葉蕾蕾都很和顏悅色地傾聽與回答。不知道這對一個懷抱「人本」的藝術家來說，是否也太沉重了一些，還是藝術真可以療癒他人與藝術家自己。或許我仍用冷感都會藝術家的心境看眼前的事。有感動也有所困惑。
無論如何葉蕾蕾的傳奇已經傳揚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