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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縱火自焚、媽媽一臉刀疤...父母都患思覺失調症,從小被叫「瘋子的小孩」曾令他羞恥:好好長大是需要運氣的

爸爸縱火自焚、媽媽一臉刀疤...父母都患思覺失調症,從小被叫「瘋子的小孩」曾令他羞恥:好好長大是需要運氣的
照片為配圖非當事人

文國士

教育

shutterstock

2020-05-05 14:20

編按:作者文國士(國國老師)的爸媽都是精神病患,在療養院一見鍾情,婚後生下了他。

「瘋子的小孩!」曾令他羞恥,「我會發病嗎?」是他最大恐懼。

8歲以前與爸媽同住,但他倆最常出入的地方是國軍八一八醫院(現為三軍總醫院北投分院)、台北市立療養院(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的前身),遭電療、綑綁、隔離……直到他近8歲,爸媽都住進專門收容精神病友的榮總花蓮玉里分院,自此沒離開。

「爸媽都是精神病患」是跟著文國士長大的烙印,旁人的排擠、畏懼有如凌遲,羞恥感揮之不去,年少的他只能化身成張牙舞爪的獸,保護自己。

他由奶奶撫養長大,領低收入戶補助,住過育幼院,國中念了兩間學校。他曾一度放棄自己,吸毒、飆車,差點殺人!後來從高職重考上台北市立復興高中,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台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碩士。

從小受盡譏諷和辱罵:「那個肖仔的小孩!」,而今他說:「我要超越我的出生,活出自己的名字。」

他翻寫了命運,成為教育組織TFT「為台灣而教」(Teach For Taiwan)第二屆教師,「陳綢兒少家園」的生活輔導老師。

有人質疑他:「爸媽都有精神病,你這樣還能當老師嗎?」但正因背著這宿命,走過惶惑,他更深刻懂得:好好長大是需要運氣的。他但願成為孩子們的幸運。

 

媽媽悄悄告訴我:「你的親生父親,其實是黃義交!」

爸爸因妄想喊叫:「怎麼辦?有人要殺我!」

在我家,這叫平靜。

 

媽臉上有一道長長刀疤,是爸爸抓狂砍的,他硬指媽媽偷人。

奶奶曾被媽媽失心瘋地痛揍,只因我黏奶奶,不肯叫聲「媽」。

任鄰居指指點點,看著爸媽被五花大綁地押上救護車……家是避「瘋」港,在我家,這叫常態。

 

曾經我恨死自己為何出生,恨透這世界!

曾經我擔心,自己是不是也瘋了?

但如今明白了,站在懸崖邊的我,只渴求有人堅定而溫柔地對我說:

「我愛你,只因為你是你。」

 

有鮮明印象的,都不是我希望發生過的

 

 

8歲之前那段三代同堂的時光,我記得的盡是細碎的片段。

 

有時爸媽會帶我去買超商的重量杯可樂,他們一人捧著一個杯子,一喝就是3、5杯起跳。在家裡的時候,他們成天抱著直立式飲水機豪飲,一大杯一大杯地猛灌,直到因為喝太多水而昏倒被送醫。

 

有時候在客廳裡,爸爸彈鋼琴,奶奶和媽媽擔任主唱,三個人歡樂地唱著歌。又或者奶奶和媽媽坐在客廳一角,靜靜地聽我爸發表「高見」──千篇一律是他的政治妄想。

 

從身邊的照片,我知道父母有幫我慶生、帶我去遊樂場玩,也參加了我幼稚園的畢業典禮。但就像那些照片對我來說很生疏一樣,我對年幼時和他們一起生活過的事實也感到陌生,至少有鮮明印象的都不是我希望發生過的。

 

電療、綑綁、隔離……

 

 

和他們同住的那幾年,奶奶偶爾會讓我在一樓的鄰居家過夜。有好幾次,深夜的警車和救護車鳴笛聲把我驚醒了。在夜裡閃爍的警燈下,爸爸或媽媽被五花大綁地架上了救護車,我站在鄰居家門口,望著救護車的車尾,目送他們離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需要知道。可是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

 

小時候,每次去醫院看他們,他們跟奶奶的談話裡都會冒出我無法理解的字眼,像是:電療、綑綁、隔離等等。

 

有時候聊著聊著,奶奶會哭,或者發怒,有時候奶奶叫我不要聽,我始終都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是電療?」有一次,我問奶奶。

 

她只回我那句搪塞小人類的萬年用語:「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

 

為什麼他們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

 

 

小孩子可以不問,但感受、想像和理解是停不下來的。奶奶要我別多問,自然是出自貼心,不希望我承受太多。但她無力顧及的是,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壓出年幼的我更多困惑、恐懼和自責。

 

我不明白為什麼爸媽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由於從來沒有人和我聊過父母患病的事,自然也沒有人引導我理解、疏導我的感受,陪我梳理心中的千絲萬縷。

 

我不曉得要如何看待他們發病時的失控,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們生病了。

 

譬如爸爸縱火自焚的那個晚上,我在親戚家邊打電動,邊聽著大人們的對話,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奶奶只是用一貫嚴厲的表情,告訴我:「不要多問。」

 

直到隔天回到家才驚覺,怎麼整個家被燒得烏漆抹黑的!從一樓大門口往上走,樓梯間黑漆漆的,進到了四樓的家,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黑,跟火災片裡的廢墟一模一樣。

 

到底怎麼了?我需要知道,可是沒有人跟我說。種種的不知所措與惶恐在心裡壓抑許久,成了無人能觸及,而我終得獨自承受、持續猜疑的心理壓力,變成一種深層的不安。

 

又譬如,我媽右臉上那道從耳垂劃到嘴角的刀疤。

 

某個晚上,從爸媽的房間又傳來陣陣叫罵聲、毆打聲。爸爸懷疑媽媽跟別的男人有染,打算跟她對質,卻一時失控,在她臉上留下深深的一道刀痕。她衝向奶奶和我的房間,奮力撞開了被我上鎖的房門,逼近我,貼著我的臉,她指著自己臉上的斑斑血痕,放聲尖叫:「你看你爸做了什麼!你看!」

 

鬧教會、砸車子、燒房子、砍妻子……每起事件對我而言,無疑都是毀滅性的天搖地動。在每個爸爸掀起的巨震之後,伴隨出現的是眾人的無聲海嘯,吞噬我嬌嫩脆弱的童心。無論在家裡或學校,我總是坐立不安,深深覺得家人、師長和同學們都在我背後議論紛紛,卻沒人上前來關心過我。

 

為什麼這個我叫「爸爸」的人,總是闖那麼多禍?為什麼有救護車?為什麼有警察?為什麼奶奶會哭?為什麼周遭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在看我?又為什麼從沒人好好地跟我解釋過這一切?

 

這種「不談」的家庭氣氛和社會氛圍,形成了童年的我在理解、感受、想像和回應上的基礎,那就是──羞恥感。

 

「是那個瘋子的兒子!」

 

 

在被羞恥感籠罩的童年記憶裡,傳統市場一直是我的墳場。

 

和爸媽住在一起的那段時期,媽媽常常一大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上傳統市場。

 

她從市場帶回來的通常不是食材或日用品,而盡是各種耳環、戒指等飾品。然而,帶著雀躍心情回家的她,門一開,對上的往往是奶奶的一臉愁容。

 

婆媳之間的爭執,總會發生在她從傳統市場回來之後。那天也是這樣。

 

「你剛剛上哪兒去了?」奶奶沒好氣地明知故問。

 

「去市場啊!你看,這幾副耳環是不是很漂亮?」

 

不知道是沒聽到我媽的話,還是我媽的話裡總有令人不安的訊息,奶奶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是不是又在市場欠錢了?」

 

奶奶持續逼問,在市場欠錢、鬧事的老話題,再次成為兩人針鋒相對的導火線。氣氛極凍,年幼的我耳裡盡是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我哪有!你不要亂說話!」我媽火氣直上。「是我在市場的朋友送我的。」

 

她極力為自己辯駁,同時一步步朝著奶奶逼近。在奶奶身後是驚魂未定的我,我好怕哪個瞬間,她又會失心瘋地鬼吼鬼叫、摔東西,甚至對奶奶拳腳相向。

 

每當她的情緒逼近臨界點,奶奶就會拖著我快步躲進房間,關門上鎖把她擋在外頭。那扇門擋得住她肉身的侵犯,卻擋不住她淒厲的嘶吼聲。就像那一天的衝突。

 

「把門給我打開來!」

「為什麼要誣賴我?」

「誰跟你說的?我去市場揍她!」

 

我躲在門後聽,聽她的謾罵聲、聽她的撞門聲,聽進一切讓我膽寒的聲音,卻從來沒聽過我最想要也最需要聽到的──這個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總是這樣?

 

在我的想像裡,她就是市場裡惡名昭彰的壞人。而我,是壞人之子。

 

 

羞恥感逼得我不敢去市場,總覺得自己要是去市場兜一圈,根本是白白送死。

 

「是那個瘋子的兒子!」

 

總覺得假如我從市場頭走到市場尾,一路上像一隻過街老鼠一樣被人指指點點,一張張面目可畏的臉孔在我四周交頭接耳著:「你看!他就是那個阿達阿達的小孩。」

 

比起暗地裡的嫌棄、嘲諷和噁心,大太陽底下的餘光和耳語更令我感到不堪。我低著頭,在心裡吼叫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說什麼!」

 

市場裡的攤販,從賣魚的、賣菜的到賣生活用品的,一定都覺得我的錢很髒,我的人在發臭。

 

「他是要來幫他那個瘋子媽媽還錢的嗎?」這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嘲弄和質問吧。

 

傳統市場無庸置疑的是幼稚園的我最討厭、最害怕去的地方。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確定在我小時候,市場裡真有人如此不友善地對我嗎?還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能確定的是,父母發病時狂暴的行徑以及周遭不談的氛圍,讓我備感羞恥。這份羞恥感向外延伸,讓年幼的我不安地對外人築起防衛的高牆。

 

沒有人應該感到羞恥

 

因為父母發病而起的種種往事,讓我見識了暴力,嘗盡了羞恥。我的身體從未遭受暴力的直接侵害,但心靈飽嘗了對暴力的恐懼以及羞恥感的折磨。

 

回頭看看自己早期的生命經驗讓我明白,我們對過往事件的記憶不是像文書資料被放入檔案櫃那樣,一旦歸檔就無法改變。我們記憶事情的方式更像是捏黏土,同一塊黏土在不同的時候去捏,能捏出不同形狀;對同一件事情的記憶和理解,隨著我們心境的轉換,是可以不斷被翻寫的。

 

對現在的我來說,父母罹患思覺失調症是份厚重的禮物,絢麗與灰暗交疊的祝福。但小時候的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處在父母患病的不安與羞恥之中,但會有這種感受,其實更和周遭的人們如何回應有關。如果在每起事件之後,我周遭的大人,不管是家人、鄰居或師長,能給我更多解釋和陪伴,我想會沖淡我心中的不安與羞恥許多。至少我會知道,原來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這一切,都不是誰的錯。

 

我們不是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嗎?思覺失調症這個生命課題,確實讓全家人活在各種苦楚之中,家中的成員在不同時期都曾依著自己的角色,承受難以向外人說明的苦楚。但誰的家都有苦楚,都有辛酸處,誰的家都有對愛的期待、滿足與遺落,我只是在「父母患病」的這個版本下,修練關於愛的課題,加深對人的理解。

 

而在我的理解裡,精神病的病友和家屬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很多時候會有羞恥感,原因其實不是病痛,而是我們「不談病痛」。

 

現在的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不管是罹患思覺失調症的病友或是病友的親屬,沒有人應該為這件事感到羞恥。可是我自己也是在走過童年的不安、青少年的叛逆和甫成年的混沌後,才在一次次崩壞和重建的撕裂跟自我療癒中,漸漸體會「不談」與「羞恥」之間的關係。這也是我選擇要談的原因。

 

那些成人選擇不和小孩談的事,原因不一而足,善意的、惡意的、不經意的都有。而我猜想很多時候是身為成人的我們也不知道該不該談,以及怎麼談,畢竟現在的成人都曾經是小孩。

 

有人不談,是出於一己的無知、無情和無禮。但我相信有更多人之所以不談,是因為在「愛」裡,不知如何面對。想訴說的人擔心自己的坦誠招來廉價回應;願意聆聽的人忘了傾聽就是同在,同在就能給出力量。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感謝一路上的好朋友。他們沒給建議,因為答案終究得靠自己去試探。他們付出了時間,傾聽我,溫柔地陪著我,這是最珍貴的支持。

 

去談吧!不管它是什麼事情,去談了,才有機會放下由此而生的標籤與包袱。

 

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從鬼影幢幢的虛耗中解脫,也才有機會看見它替自己開出的生命課題,以及在那背後可能的理解和開闊。

 

談它,才有機會帶來更同理、更友善的環境。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走過愛的蠻荒:撕掉羞恥印記,與溫柔同行的偏鄉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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