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癌症是最幸福的！」乳癌末期仍不改樂觀，日本影后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

再見樹木希林

（本文乃作家吳曉樂為《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一書所撰寫的推薦文章）

之所以會對樹木希林產生印象，來自她在電影《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的演出，內心反覆嘀咕：「這位演員身上的母親氣場真是奪目啊！」但專心追逐與她有關的消息，還是得等到《橫山家之味》。樹木希林飾演主角的母親淑子，她把淑子沉靜的哀愁與不著痕跡的責問，演繹得相當到位，按照導演是枝裕和的說法，是「精準的失控」。

到了這部戲，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迫切地想知道這位演員的背景（說明白一些，想知道這位演員私生活中也這樣「腹黑」嗎？），殊不知隨著搜尋結果跳出來，竟被吸進一個更燦爛的世界。這位演員即使在銀幕之外，也活得超級戲劇化啊！

好比說她原本的藝名為「悠木千帆」，在一次電視台紀念拍賣中，由於「沒什麼東西可賣」，索性賣掉了自己的名字，從此改為樹木希林（改名的過程收錄於書中，也是傳奇！）。

或是被問及想給年輕人什麼建議時，天外飛來一筆地答覆：「如果我是年輕人，老年人說什麼我都是不會聽的。」

然而，最讓我徹底迷戀上這位演員的，莫過於她看待人與人之間擁有羈絆的可能。

樹木希林結過兩次婚，她與第二任丈夫內田裕也的婚姻可說是「眾人矚目」。

內田年輕時施暴頻仍，樹木希林也不是沒想過「趁他沒防備時刺他一刀」，但最後沒動手的原因竟是「要為了他而坐牢，不甘心」。

（照片來源：遠流出版社提供）

樹木希林產下一女後，夫妻為避免「相愛相殺」，兩人分居逾四十年。

這段年歲中，內田裕也自我的作風反覆給樹木希林帶來關卡，但她從沒有讓丈夫及等著看好戲的媒體得逞，屢屢高明地化解窘境，甚至反過來讓這些「挑戰」化為個人修養的累積。

內田曾這樣評價妻子：「當然是喜歡她，但真的很可怕。她是史上最強的母親，最強的女演員，最強的妻子。我雖然不會向她下跪，但我一生都秉持最搖滾的精神由衷向她道歉。」

愈是深入她的言行舉止，愈能理解到她的魅力，穿透了銀幕，渲染至人生。

像是她所飾演的那些母親們，有一點慧黠，有一些私心，溫暖的背後也承認陰暗的人性。但在現實中，有一點與影劇中的表現截然不同，樹木希林雖時常自我嘲弄，待人卻是十足敦厚。

許多我們只敢迂迴在心底的話，樹木希林說出來了；也由於她搶先一步說出來了，與她共事的人，或包括讀者，彷彿得到逃生梯，在人生進退無據時，有路可退。

若有朝一日我們也面臨了老病，甚至死亡的時辰，不妨複習一下樹木希林答問的從容與專注，內心的徬徨也能找到安歇處。

看完這120則關乎人生的箴言，極度渴望再見見這位演員的身影。打開電視，先找到《比海還深》。

劇中父親的葬禮告一段落以後，鬱鬱不得志的良多（阿部寬飾演）回家探視母親，母子倆吃著稀釋可爾必思結成的冰體。

良多得知母親已把父親的東西都扔了，驚訝地問：「這是一起生活50年的夫妻做得出來的事情嗎？」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回答：「就是因為牽手50年才有辦法啊，這個太深奧了，你不懂！」

我們不懂的事實在太多了，感謝樹木希林留下這麼多訊息。很多當下無法體會的哲理，隨著光陰推移，也能走到心領神會的一日。也慶幸她是一位留下大量作品的演員，即使病逝，我們依然可以在影像中，反覆感受她的動靜自得。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一）

（照片來源：遠流出版社提供）

對於一切的事物，

我都沒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鐵律。

就拿我的長相來說好了，

就是出了什麼錯才會長成這樣（笑）。

不過，我就是活用這種不完美，一路走過來的。

 

在接受雜誌訪問時，談到自身的價值觀、人生觀。

──2002年8月

建造這房子時，我還另外多請了一位建築師，要求他若發現不對的地方便通知我，比方說在工地現場看到與設計圖上不同的地方開了個洞之類的。

這時我不會特別要更換或是補救，而是如何運用這個失誤，誰知道會不會做出比當初的設計更好的成果呢？若是選擇補救，失誤就永遠是失誤，但若是弄成別的東西，就能夠讓這失誤起死回生。

對於一切的事物，我都沒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鐵律。就拿我的長相來說好了，就是出了什麼錯才會長成這樣（笑），再怎麼說也擠不進美女演員的行列裡。

不過，我就是活用這種不完美，一路走過來的。

現在這時代，長得怪反而會被認為是有趣的，更能被接受；但是在40年前，就算演女僕也不允許長得太醜。

而我竟能在這股風氣之中存留下來，我想，應該是我活用了自身的不完美吧。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二）

我想要的不是快樂，而是覺得有趣。

快樂是客觀的，

要投入其中才會感到有趣。

人生在世，若不覺得有趣，就很難走下去。

 

在以「衰老」與「死亡」為主題的雜誌訪談中所言。回想某次在地方上一場以「死亡」為主題的座談活動，席間聊到朋友從海外歸國的女兒來到臨終前的父親身邊時所發生的小插曲。

──2017年5月

在病床前，子女不都會拚命地喊著「爸爸！」、「你醒來啊！」嗎？心電圖上的電波「嗞、嗞、嗞……」的很微弱，幾乎就要變一條直線了，不過呢，床上的人彷彿聽到有人在喊他吧，那個「嗞、嗞」的電波又開始跳動了。

（中略）後來又開始轉弱，變「嗞……」的時候，女兒又會喊「爸爸！」、「你要活下去啊！」可是這樣重複來回了幾次，大家也逐漸麻木了。

不知道是第幾次心電圖又「嗞……」地變弱，這女兒竟然喊出：「爸爸，你到底是要活還是要死，下個決定吧！」

當場所有人都爆笑了出來，還是在那個以死為中心的地方呢。不過那種心情大家可以理解吧？

然後那件事還有後續，遺體送到火葬場，要準備火化，這段時間家人朋友都到一個房間裡等著，大約一個小時後，殯葬人員來通知已圓滿完成，那名女兒便對所有人宣布：「各位，爸爸已經烤好了。」

這個世界是不是很好玩？大家老是在煩惱「老了該怎麼辦」、「死了該怎麼辦」，比起在腦中糾結的世界，現實可是遠遠大於此，是意外的連續。

我想要的不是快樂，而是覺得有趣。快樂是客觀的，要投入其中才會感到有趣。人生在世，若不覺得有趣，就很難走下去。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三）

我覺得得了癌症而死是最幸福的，

可以死在塌塌米上，

也能做好事前準備。

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為身後事做準備，

沒有比這更好的死法了。

 

電影《神宮希林．我心中的神》上映時的訪問，談到癌症時所言。

──2014年5月

大家本來就知道我有癌症（最早是十年前發現有乳癌），只是很偶然地在紀錄片中看到醫生對我宣告我的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了，引起一陣喧騰（笑）。

說癌細胞擴散到全身，從字面上看很容易去想像身體裡面到處都布滿了癌細胞吧，但其實也不是那樣的。

現在我採用的重點治療法奏效，對身體有影響的大腫瘤已經消失了；小的腫瘤還在，不知何時會變大，總之現在就是過著普通的生活。

基本上身體狀況都還不錯，只是一不注意又會冒出來，雖說我昨天晚上才喝掉一瓶紅酒（笑）。

我覺得得了癌症而死是最幸福的，可以死在塌塌米上，也能做好事前準備。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為身後事做準備，沒有比這更好的死法了。

內田曾對我說：「你說癌細胞已全身擴散，覺得明天就會死去，可竟然還這麼有精神，四處去露臉，人家會想說你根本就是癌症詐欺吧（笑）。」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四）

為了來生不要再相遇，

現在可得要好好地在一起（笑）。

 

電影《神宮希林．我心中的神》上映時的訪問，談到與內田裕也的結婚生活。

──2014年5月

內田對我而言，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必要的存在。

只是我很清楚，他覺得我很麻煩。

我現在若對他說：「謝謝你啊，辛苦你了。」他肯定會回：「什麼啊！」（笑）

為了來生不要再相遇，現在可得要好好地在一起（笑）。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五）

我對內田是心懷感激的。

和他在一起，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特別怪異，

心情因而可以變得很輕鬆，

所以實際上被拯救的人是我才對。

 

電影《戀戀銅鑼燒》上映時的訪問，談到與內田裕也的生活相關話題時所言。 

──2015年6月

那時他家暴很嚴重，但我也以同樣的方式還以顏色，所以搞得一團亂。

附近的五金行老闆就問過我：「你們家為何老是來買菜刀？」（笑）

世人都以為我是家暴的受害者，其實我對內田是心懷感激的。

年輕時的我，心中懷抱著如岩漿般暴烈的情感與自我，不斷詰問自己「這種狀態下該如何活下去？」，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內心更為激烈的內田。

和他在一起，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特別怪異，心情因而可以變得很輕鬆，所以實際上被拯救的人是我才對。

即使如此，年輕的那段時間真的很辛苦。

不過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年紀漸長，就不再那樣暴衝，也抓到了剛剛好的距離。

雖然到達這步之前，似乎花費了太長的時間（笑）。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六）

出社會時才遭遇挫折會更慘，

所以不如先在我這兒受點傷還來得好些。

 

在電視節目中，與演員YOU、導演是枝裕和的三方對談，提到教養子女時所言。

──2008年6月

就像與人相處時的感覺一樣，我不會管她是小嬰兒還是小孩子，時常會和她說些滿殘酷的事，或許會讓她感到受傷。

可是如果太過於保護，出社會時才遭遇挫折會更慘，所以不如先在我這兒受點傷還來得好些。

因此當我在教自己的孩子時，畢竟是獨生女，比方說家裡有蛋糕或是好吃的東西端上桌，我是第一個動手去拿的。

在別人眼中也許會覺得我這個母親是怎麼當的，但我會刻意不叫小孩先吃。

因為在社會上，大家同在一桌時，不會有人說「你先拿自己喜歡的」，可不會這樣讓你。

樹木希林的人生箴言（七）

（照片來源：遠流出版社提供）

感覺不是「何時會死」，

而是「隨時都會死」。

 

報紙的連載訪問，談到關於死亡時所言。 

──2018年5月

我已經進入後期高齡者之列，覺得人生至今過得十分充實了呢。

我以前都以為身體是屬於自己的，想想還真自大，最近才開始認為這個身體是借來的，我只是將帶有這樣性格的靈魂寄宿在其中而已。

然而從年輕時開始，我一直都是毫不客氣地操用著它，毫不珍惜地過度使用它，事到如今，想對它說「對不起，請原諒我」，也已經太遲了。

人們常說「人遲早會死」，然而我與癌症長時間相處下來，那感覺不是「何時會死」，而是「隨時都會死」。不過，一想到要把這借來的身體還回去，就感到好輕鬆啊。

從旁人的眼中看來，也許會說我這是「覺悟」了。我覺得自己未必是有所「覺悟」，但是也不至於不安，感覺只是一路這樣活了過來，也即將這樣漸漸死去，如此而已。

作者簡介_樹木希林

日本演技派女演員，一九四三年生於東京，一九六一年以「悠木千帆」為藝名，開始演藝生涯。一九七○年代演出向田邦子編劇的電視劇《寺內貫太郎一家》，超齡扮演母親角色的形象深植人心。一九七七年在電視臺特別紀念節目中拍賣了原本的藝名，當下另起的新藝名即為「樹木希林」。

二○○○年後因電影而獲高度注目，演出作品如《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憑母親一角獲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是枝裕和導演更量身撰寫《橫山家之味》中的母親角色，自此展開其之間長達十年的合作，屢獲日本電影金像獎與國際獎項肯定。此外，樹木希林長年為日本富士軟片拍攝廣告，引發熱烈話題。其藝術成就亦獲日本頒發紫綬褒章與旭日小綬章等榮譽獎項。

一生中曾有過兩段婚姻，一九七三年與搖滾樂手内田裕也再婚，但逾四十年處於分居狀態。二○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去世，享壽七十五歲。
 
主要電影作品：《下妻物語》（2004）｜《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2007）｜《橫山家之味》（2008）｜《惡人》（2010）｜《奇蹟》（2011）｜《我的母親手記》（2012）｜《我的意外爸爸》（2013）｜《戀戀銅鑼燒》（2015）｜《海街日記》（2015）｜《比海還深》（2016）｜《小偷家族》（2018）｜《日日是好日》（2018）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社《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日本個性派俳優，是枝裕和電影靈魂演員，樹木希林120則人生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