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考試，似乎就免不了有人作弊，理由雖各不相同，但行為卻是一致的。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有人作弊一時，有人作弊一世，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作弊」永遠是各國校園的問題。
文/林明進
記憶中，有兩個同樣是班上第一名的作弊故事，突然從腦子裡跑了出來。
為義氣作弊的第一名
週五班會課結束，老師都在辦公室聊天，歡度週末的笑容綻出，杏香盈室。年輕的數學老師客氣地立在一旁，手上抱著牛皮紙袋，有些為難的眼神望著我說：
「不好意思打擾您，借一步說話...你們班好像有人集體作弊...教室右上角靠窗那一區塊四個人有作弊的嫌疑，四個人坐一起，座號不是連號，但是錯的答案都一樣，我想了解一下。林老師我怎麼著手調查比較好？我方便找來問嗎？」
「方便方便，沒問題。不過，嗯，小老弟，我建議讓我老人家先試試！」
經過兩天的沉澱，我把「廉恥」那一課，提前到禮拜一上。
我在黑板寫上大大的「廉恥」二字，然後嚴峻地對著全班說：
「尋常的數學小考，竟然有同學作弊…」
「學生來學校學什麼？第一順位學做人，懂嗎…」
我憤怒的眼由右至左，緩慢而沉重地掃一遍、兩遍、三遍、四遍...教室凝結成冰山凝結成寒雪，氣氛扭曲變形。我一句話也不吭，最後一道弧形如扇的目芒剛好掃到盡頭，鐘響了。
「這件事我很生氣，作弊的同學，下課十分鐘內發簡訊給我，沒事。我要你對自己誠實一次...」
說完轉身就走，故作從容往辦公室走去。自己班的建中才子集體作弊，當什麼狗屁導師，自顧自狠狠罵自己。手機震動，一通、兩通、三通、四通，天啊！簡訊一直進來，如地動山搖，如天崩海嘯，走廊越走越深，一團黑像烏雲罩來，看不見底的山洞，深深邃邃。我搖搖欲墜，一口氣上噴，心頭冒煙。
坐定，手機報數：「1—2—3—4—5—6」，6條漢子衝著廉恥而來，慷慨自首。數學老師舉發的4個人，竟然都沒來電。
再上講臺，我兩個拳頭比心頭還緊，磨牙切齒，我的雙目稜稜如閃電。
「撥手機給我的，沒事了。這種事要戒掉，還給自己一個公道。」
「還有人，還有人……知恥近乎勇，懂嗎...」我的老嗓音拉得很高。
「給自己勇敢一次！10點到5點放學，我都在辦公室，手機等你……下課！」
「下課」話才一出，感覺教室吐了一口氣。
5點一到，學生如蟻族，散出。4個人全沒來，數學老師的牛皮紙袋在我桌上一隅，不想打開，我沮喪的是：其中一位是全班第一名，乖巧懂事，循規蹈矩。我坐在位置上沉思，為我的身教瓦解懊惱不已，心想幾十年白混了。
天漸漸昏黑，等明天再說吧！光明比較好思量。我走出莊敬樓三樓，樓梯口第一個轉角，全班第一名的張俊榮，靠著牆，木然獨立。
我跟他揮了揮手，轉了半層樓梯，忽然—他小快步急趨而下。
「老師...」
「嗯，別跑，摔了就麻煩了……」
「老師，我也有。我答案給毛騂看……」毛騂就是黑豆仔。
「給幾個人？」
「我只給他。」
「你再想想……」
「就他一個，我把答案卡移到左邊給他看。」
「俊榮，來！我跟你說說話。」他顯得不自在，一對耳垂紅得像熟透的火龍果。
二十幾年前，那時候有嚴格的留級制度，有鑑於少數學生考試作弊，建中強力推出試辦不同年級混班考試，全校譁然。老師反對，學生抗議，建青寫文章批判。最後，建青倡議建中大學化，班聯會發起全校性榮譽考試，班長拿卷收卷，不要老師監考。
看看你們學長多大器啊！你是班上第一名，不只是要做示範，還要做典範啊！考好試是你們的榮譽，教做人是我們的責任。你怎麼可以陷自己於不義呢？老師很失望呢…考試作弊實在很沒品呢！建中的呢…
「老師，聽我說。」
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平靜如水，像個老練的琴師，要高山就能高山，要流水就能流水。
給「黑豆仔」抄答案是不對的，我願意承擔，你處罰我沒話講，可是我真的只給他看，而且是我主動給他看的，不是他要求的。老師，他是體保生，他是拳擊高手，老師您知道他留過一次級，現在還是高一，還有高二、高三，依目前這個狀況，我看他是畢不了業的。
「你的觀念不對！價值觀偏了，你這樣是害了他...人品是人的根本價值…」我插話，嚴正教誨的話，一股腦兒全出。
他不應該來讀建中，體優保送才是真正害了他，這是黑豆仔親自說的。他是拳擊天才，可是這裡不是他的天地，他本來就不是靠2B鉛筆吃飯的。老師他過得很辛苦，英數理化完全不行，我給他看的科目不是只有數學，英數理化都有，他明年要轉去高職，那個學校有政府計畫培訓的拳擊隊，他的隊友全在那兒，我要幫他撐過這個學期，半年後他就出頭天了。
老師你不是說「鳥要在天上飛，魚要在水中游」嗎？建中有拳擊訓練的完整設備嗎？功課他又不行，這不是要讓他死在這兒嗎？我願意接受處分，希望老師放過黑豆仔，至於另外兩位同學為什麼答案會跟我們錯得一樣，這我不清楚。
「老師對不起，雖然做錯事，但我不是懦夫，我是怕牽連到黑豆仔，毀了他。」
「俊榮，我肯定你的俠氣、義氣，有同理心、有同情心，是個男人。但是違反校規就是社會上的犯法，江湖的東西只能在江湖耍，以後不要幫助他考試。讓我反映給校方以專案來處理，你不能再幹這種傻事，這也不是真幫他對不對？」
「今天讓你生了兩堂課的大氣，很不好意思！」
「黑豆仔的事，我來處理。告訴他盡量讀，別洩氣……」
多年後，這個第一名在捷運東門站電扶梯上，摟著女友與我巧遇，看到老夫，除了熱情招呼，臉又紅了，我想告訴他，「你的女朋友，很正！」
為恐懼作弊的第一名
楊雄的個人資料紀錄，他高一是班上第一名。第一個禮拜改了他的週記，心裡頭莫名悲涼了起來。
我的名字和漢朝的經學家揚雄只差一個字，我叫楊雄，楊是木易楊。我是外地生，家住嘉義民雄...初中我讀某知名的私立學校。初二上學期結束，上完寒假輔導課，父親開車接我回家。等紅燈時，就在馬路上，老爸要看我的成績單，赫然發現是班上第二名，一隻火紅的巴掌劈下。粗魯的『幹！』是驚悚的音效。從此以後，第一名成為我的需要。我什麼都不想，只要第一名。可是我追求第一名並不是要快樂…
他真的什麼都不管。沉默寡言，沒有談心的朋友，不玩社團、不熱衷班務、不參與任何課外活動，頭永遠是低低地，即使上司令臺領各班第一名獎狀，他還是頭低低地，一句話都不吭。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永遠是一張看不到底牌的撲克臉。
合唱比賽分部練習，他請假去市圖讀書；英文話劇比賽，他不接受編劇的職務，有些同學忍不住公然開罵：「第一名有什麼用？他是投機第一名啦...」、「什麼活動都參加，還能得第一名，我就服他！」更可怕的舉發，一件接一件，出現在週記，都是「第一名作弊」、「老師他作弊」、「考試作弊誰來管」...所有的箭靶都指向「經學家楊雄」，班上的氛圍十分詭異。
「老師你敢辦他，我就服您。老師他大大小小考試都作弊...」
這一句話，讓我子彈上膛，老肩上扛著一支槍，決定讓子彈飛。
楊雄是不是如同幾個揭弊者的陳述，無試不弊？改完週記後的第二天英文小考，我決定探個究竟。我改變平常上課走路的路線，先從三樓走到盡頭，再下樓梯，左拐第二間。國語實小的嬉笑聲正高潮，比夏蟬還烈。取下老花眼鏡，湊近透明玻璃，第三排倒數第二位的楊雄，端正坐著，沒有任何異狀，倒是另有作弊的同學逃不過我的法眼...楊雄正襟危坐，毫無異狀，看來是同學陷害...
正準備掉頭回辦公室之際，隔著窗子忽焉瞅見，隱隱約約地，他靠在桌面上的左手肘輕輕向左翻轉，左手大拇指往外豎起，有點小的頭微微偏左。我像柯南大偵探一樣，臨深履薄，輕推後門，走到他右後方，我輕輕碰一下他的左手大拇指，四眼對視，然後隨即離開他身旁，沒有人見到我們一瞬間的互動，我眼睛的餘光向他掃了一遍，他的頭低得更低了。
我走出了教室。陽光有點刺眼，第一名是標竿，模範生更要模範。想到我輕輕扣下他左大拇指那個畫面，楊雄讓我傷透了心。
他主動來辦公室找我，第一次看到他頭抬這麼高。
「過了就算了，老師不追究，你自己要追究...沒事沒事。」
「老師，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他噙著淚坐下，停了幾秒鐘。
老師，我作弊就是不對，踐踏自己的尊嚴，老師應該好好處罰我。雖然沒有作弊，我還是會得第一名，可是從小開始我就怕不是第一名。我不是好勝心強，也不是輸不起。如果我第二名，父親就會對我拳打腳踢，母親為我多說兩句，也會遭到波及。
（楊雄忽然大哭…其他老師們的眼神全過來了。他邊抽搐…邊泣訴…）
初二的那個寒假，是我最後一次第二名。聯考不算，我每一次都要第一名。我的父親從我出生開始沒有上過班、賺過錢，他是知名大學商學院碩士，第一個工作，做不到一年。因為課長的新職務爭不過新來的小伙子，氣不過，從此失業在家。
媽媽在影印行打字賺錢養家，父親買菜煮飯，打理家裡的一切，他特別重視我的成績，小一第一次考試得了第一名以後，我就沒有快樂的時光。沒有第一名家裡就會起一次革命。所以求學生涯，我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第一名。媽媽擔心家暴惡化，經濟再怎麼困難也要把我送去私校，一個月回家一次。
到建中後，任何的考試我總是害怕不是第一名，除了怕惹父親生氣以外，我希望每學期都能領最多的獎學金貼補家用，我媽媽很可憐。老師我錯了，真的錯了...
「楊雄，老師對你了解太少，很對不起。剛剛那輕輕的觸碰，你一定很受傷。」
「老師不會不會…」
「重新來過，作弊永遠不能解決問題。再好的理由都不能作踐自己…」
我摸摸他的頭，他知道我的意思是：「沒事沒事。」
後來，楊雄家的問題仍在，他也還是害怕不是第一名，但上課不再低著頭，腰桿也打直了。偶爾，他的嘴角也會泛出一絲微笑，最難得的是，即使恐懼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真的不再作弊了。
從小到大，在成長的歲月中，我們都有可畏可怕的考試人生。有人考試就會有人作弊，作弊這檔事，是良心與私心的交戰，也是渴望到慾望的推升。需要和有用，成為作弊合理化的藉口，道義與友情綁在一起，同情和規矩混淆不清。人品與人情變成兩難，校規與友誼，每考一次就拔河一次。
阿榮和黑豆仔，一個是數理資優生，一個是體優生，很荒謬地分在同一個班級。阿榮同情黑豆仔，以義氣相挺，源於人性的可愛，這是善良；數學老師追查作弊的行為，源於校規的秉公處理，這是正確。
在「正確與善良」之間，要怎麼拿捏？情理法之間如何做最妥當的處理？你要選擇正確嗎？還是要選擇善良呢？正確與善良之間，還有一種元素，叫做「智慧」。人生沒有想像中困難，也沒有想像中容易。與時偕行，不與時偕極，我們老祖宗還有文化上的解藥。
楊雄追求第一名的理由，並不是順理成章的好說法，悲涼比同情成分要高一些。第一名只有一個，個個都要搶先，當每一種競技的結果出來，第一名的光環是大家羨煞的勝利，然後其他人只有繼續奮鬥這一條路可以走。
究竟怎麼樣讓我們不用作弊去面對合理的檢驗與考查，是教育家應該想到的問題。學習如果真的能夠建立健康自然的普世價值，其實就不會讓學生經常需要在志向與慾望中拔河。為了第一名的神聖性，動輒拿人性、良知、道德，作為規矩的防堵牆，這樣是不是太辛苦了？
書籍簡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