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才十歲,老師就決定他未來不能念大學了?更可怕的,甚至沒有考試!沒有一個考試的標準,因為沒有達到標準,所以才將小孩「刷下來」去念職業學校,光憑老師的主觀判斷,可以就這樣決定孩子的終身?做老師的,怎麼評斷得下去,他要如何寫下:這孩子不適合升學了;他又如何跟家長交代?
對於台灣的家長來說,德國教育最驚人、最不可思議的程序,是小學畢業時的「分流」。德國小學只念四年,四年級念完,畢業前,小學老師會給孩子一個「分流」的評估,建議孩子進入以追求知識為主的學校,還是以學習技能為主的學校。用我們的名稱來說,就是哪些小孩適合繼續升中學,哪些小孩適合去念職業學校。
What a shock ! 小孩才十歲,老師就決定他未來不能念大學了?更可怕的,甚至沒有考試!沒有一個考試的標準,因為沒有達到標準,所以才將小孩「刷下來」去念職業學校,光憑老師的主觀判斷,可以就這樣決定孩子的終身?做老師的,怎麼評斷得下去,他要如何寫下:這孩子不適合升學了;他又如何跟家長交代?
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感覺,所有這些問題,其實源自於我們自己對教育的看法,正凸顯了德國人在這件事上和我們徹底不同之處。最關鍵,也最簡單的,是德國人真的不覺得念大學比念職業學校了不起。無論從薪資水準上或社會地位上看,念大學和念「職校」都沒有根本的高下差距。同樣念大學的人彼此間的差距,或同樣念「職校」的人彼此間的差距,遠大過於兩種教育間的總體差距。
德國教育,是真正的「二元」教育。他們設計兩條不一樣的路,給兩種不同的教育內容。因為在他們的思考上認定:一個正常的社會,需要相當的抽象知識基礎,也需要實際精巧的技能;還有他們認定:知識和技能有其根本差異,需要有不一樣的教育與養成方式。
真正「二元」,意味著這兩條路,關鍵在「不一樣」,而沒有高下之分。一個德國的老師沒有那樣的道德壓力,覺得建議一個孩子去念「職校」就是貶低他的價值,就是認定他沒有資格去念大學。去餐廳點菜時,侍者建議:「你比較愛吃甜,應該試試我們的巧克力慕斯;他的口味偏酸,不妨點泰式鳳梨炒飯。」你會生氣嗎?你會覺得受挫嗎?
而且老師的建議,真的就是建議,家長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更重要的,在中學階段,有很多管道讓兩個系統中的學生可以改變心意,依照對自己的理解,從一個系統跳到另一個系統。
注意,是一個系統跳到另一個系統,不是讓學生可以從「職校」系統「跳回」「升學系統」。用我們的教育語彙,甚至無法描述、形容德國的教育體制,因為我們的語彙內在就是不平等的,就是抬高中學、大學,貶低職校的。從語言中我們就認定,「中學──大學」才是「正途」,沒有能力走這條路,考不上中學、大學的才去念職校。我們完全無法理解德國這種真正的「二元」教育設計。
別再說什麼「多元」了吧!我們的教育哪有資格講什麼「多元」,徹頭徹尾就是「一元」,而且是愈來愈「一元」,連「二元」都做不到,哪來「多元」?真正「多元」的關鍵,在於平等,「多元」系統中存在的各個成員,彼此之間不一樣,有差異,但沒有高下分別。我們的教育絕對是「反多元」的,因為我們什麼都要算分數、排名次,排名次就是取消差異,把不同的東西用一個粗暴的統一標準包起來,硬是「一元」地去評斷。
「一元」的教育體制裡,怎麼可能有真正的「多元入學」?有人將教育的問題歸咎於「多元入學」,提倡要改回原來只有「一元入學」的聯考。恢復聯考有什麼好處? 讓這個社會至少誠實,明明是「一元」的,別裝模作樣搞「多元」,明明最後還是只有會考的成績算數,就別勞師動眾去弄出一堆其他有的沒有的。但改回聯考無法解決一個根本的問題,我在意別人不一定在意的問題:「一元」的教育體制可能教出「多元社會」的公民來嗎?沒有「多元」,沒有對於差異的基本認知與尊重,能夠維持自由與民主的社會嗎?
錯不在「多元」,而在「假多元」吧?別說「多元」了,我們有可能從真正、切切實實的「二元」開始做起嗎?能夠建立一套平行存在,有尊嚴、有自我價值的職校教育嗎?
有具思辯力的人才,才有具競爭力的產業
台灣的教育體制嚴重失能,沒有辦法幫助孩子建立自我與自尊,一個沒有自我與自尊的人,也就絕對不懂得如何欣賞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更遑論尊重自己不同意、不欣賞的人。在學校中,不管哪一個層級的學校中,主流多數暴力理所當然存在,稍微不符合主流多數的孩子,都過得很辛苦、很掙扎。再加上社會變遷帶來的家庭結構改變,傳統上家庭、家族能提供的庇護也快速消失,於是在台灣邊緣的、異質的、「不正常」的人,找不到既有、固定的支持,只能一直孤伶伶地飄蕩在社會邊緣,承受歧視、排斥的眼光,而愈來愈邊緣、愈來愈無助(我指的是普遍現象,不是任何特定個案)。
然而,依照閣揆林全公開的說法,在思考新內閣教育部長人選時,當時的準總統蔡英文首要、甚至唯一的條件是:一定要有產業背景!這意味著要將台灣的教育進一步「產業化」、「職業訓練化」?我還以為一個新的政府,面對一個全新的政治時代,我們能有機會認真檢討、重新規劃台灣教育的理念與方向呢!
蔡總統和林院長真的看不出來,教育不在乎、不重視人文價值與品味,受教育過程中無法學習思考、進行判斷,受了教育卻既不懂得建立自我標準,也不懂得尊重異質他者,我們的社會必須因此付出多高的代價?不會思考、無法獨立判斷的人所組成的社會、所組成的經濟體系,又怎麼可能開創出什麼具有競爭力的產業?
還有,蔡總統和林院長真的看不出來,這樣的教育規劃有多不合理嗎?如果真要以教育來培養產業的生力軍,那麼合理的做法很簡單──恢復、甚至比以前更擴大台灣技職教育的規模,大量縮減大學,縮短大學與技職學校在經費與地位上的差距。要執行這樣的政策,應該要從技職系統中,而不是到台大去找人吧?沒有技職的堅實基礎,卻要把大學推向服務產業,這樣的教育安排,是錯亂的、自找麻煩的吧?
在五二○就職演說中,新總統許下為年輕人打造新國家的願景,然而,通篇竟然只提到一次教育,帶過教育僵化與現實脫節,如此而已。
唉,以當前教育的實況,我們要如何能創新,要如何能追求不管是普遍的或轉型的正義,要拿什麼人才去進行「新南向」呢?
我們應該給新政府時間,而最需要時間的,是教育。新總統和新內閣還要花多久時間才能看得到教育,才能有勇氣真正將時間與精神花在建構起培育能創新、有正義感、有東西南北向擴散式視野的人才的教育體制呢?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楊照
本名李明駿,1963年生,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民進黨國際事務部主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總編輯、總主筆及副社長等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在News 98及Bravo 91.3主持電台節目,在「誠品講堂」、「趨勢講堂」、「敏隆講堂」、「93巷人文空間」開設長期課程。
著有:長篇小說──《吹薩克斯風的革命者》、《大愛》、《暗巷迷夜》。中短篇小說集──《星星的末裔》、《黯魂》、《獨白》、《紅顏》、《往事追憶錄》、《背過身的瞬間》。散文──《軍旅札記》、《悲歡球場》、《場邊楊照》、《迷路的詩》、《Cafe Monday》、《新世紀散文家:楊照精選集》、《為了詩》、《故事效應》、《尋路青春》、《我想遇見你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文學文化評論集──《流離觀點》、《文學的原像》、《文學、社會與歷史想像》、《夢與灰燼》、《那些人那些故事》、《Taiwan Dreamer》、《知識分子的炫麗黃昏》、《問題年代》、《十年後的台灣》、《我的二十一世紀》、《在閱讀的密林中》、《理性的人》、《霧與畫:戰後台灣文學史散論》、《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想樂》、《想樂2》,與馬家輝和胡洪俠合著《對照記@1963:22個日常生活詞彙》《忽然懂了:對照記 @1963Ⅱ》。現代經典細讀系列──《還原演化論:重讀達爾文物種起源》、《頹廢、壓抑與昇華:解析夢的解析》、《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活著是為了說故事》、《推理之門由此進:推理的四門必修課》、《對決人生:解讀海明威》。
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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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勇敢地為孩子改變:給台灣家長的一封長信
出版: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