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將自己的兩個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重心,她的時間與精神,都花在我與妹妹身上,希望我跟妹妹能成為成功人士。只要我跟妹妹的回饋稍微不符合母親的期待,她的情緒就掉下去了,接著她會把這份失望轉移到我們身上,我跟妹妹的日子好壞完全取決於她個人的陰晴悲喜。
有鑒於我在國小即立下顯赫的戰功,母親不假多想,完全比照教育我的方式,給妹妹設計了一系列的補充教育。母親很樂觀,她堅信自己可以複製出第二個成功的小孩,甚至更好。
我妹與我,無論在外表、個性和天賦上,均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
她活潑、好動,我則內向、文靜。
我可以忍受整個下午蹲在書桌前只為了解出一道數學題。她完全沒辦法,她太容易被外界的事物給吸引,可能是一朵奇形怪狀的雲、窗外的鳥鳴或是刺耳的喇叭聲;你把筆交給她,她不會用來算數學、寫單字,她會送給你一張畫,我擅長邏輯,我妹則專注在事物的美感上。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世界需要我這種人,也需要我妹那種人。
母親對妹妹的反應感到徹底的失望。沒錯,就是失望,她對我是失望,對我妹是徹底的失望。
母親用苛刻的言語去攻擊妹妹的「不受教」,好幾次,母親出了作業,妹妹不願意寫,索性翻抄答案,妹妹的閃躲強化了母親的怒氣,母親把妹妹打得死去活來,妹妹哭得很慘。可是,下一次,妹妹依然翻抄答案,類似的橋段上演了好幾次,幾乎到了令人厭煩的地步。
我在心底質疑,為什麼妹妹不誠實一點,向母親表明:我就是不想寫妳出的作業。
有一天,在母親起落的棍棒中,我看懂了我妹,她接受的是跟我一樣的教育,一樣的訓誡,她也跟我一樣生怕母親會傷心。所以,妹妹寧願挨揍,也不願把矛頭指向母親。
我看懂的那一刻,也只是站著,繼續看妹妹被打,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
我不敢幫妹妹說話,生怕被波及。
升上大學,搬去住宿舍,跟家人的距離遠了。在我著迷於嶄新且亮麗的大學生活時,妹妹的個性也產生很劇烈的改變。她開始花大量時間打理自己的外表,課業也一落千丈,最後,她瞞著父母一再翻牆翹課,跟著新認識的朋友不知上哪裡去。妹妹活在一個冷熱分明的世界裡,她在家中是個飽受母親譏嘲的苦情角色,到了外頭卻是眾星拱月的風流人物,一群年輕男孩為了得到她的青睞而爭風吃醋。
母親不時向我報告妹妹的異狀,我意興闌珊地聽著,我很滿意自己的大學生活,不願再分神去想家中的事。
大三升大四那年,我在一場比賽中獲得很好的名次,成績公布之後不久,母親打電話要我回老家一趟,說大舅要請我吃飯,為我慶祝。
席間的對話很愉快,聚餐進行到一半,舅舅指著我,低頭跟小表妹說:「妳看,人家姐姐是念台灣最好的大學,去比賽又得到那麼厲害的名次,哪像妳啊,一聽到讀書哦,整張臉就皺成一團。」
「沒關係啦,成績又不是最重要的,讓小孩開心成長也不錯啊。」母親順勢說道。
這時,一旁的妹妹發出一聲嗤笑,聲音大到眾人想裝作沒聽見都很難。
我的眼角餘光瞄向父親,父親沒說話,低頭扒飯,筷子划得飛快。
母親站起身來給小表妹舀湯,表情有些凝重。
為了化解尷尬,舅舅講了一個笑話,我跟父親捧場地乾笑了幾聲。
很不幸的,妹妹不打算放過大家。
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直視著母親。
「妳平常不是最喜歡說,誰家的小孩成績那麼爛,要我千萬不能淪落到那種地步嗎? 現在,小表妹的成績糟透了,妳竟然沒有意見,這不是妳的真心話吧?」
眾人停止了咀嚼。
「妳給我閉嘴。」母親氣得雙眼脹紅。
我有些忘了這頓晚餐是怎麼結束的。看著渾身是刺的妹妹,我既感到陌生,也很愧疚。我跟父親沒兩樣,為了安撫母親的情緒,情願犧牲妹妹的權益。我常拜託妹妹識相一點,少花點時間在外表,多花些心力念書,盡早把排名拉到好看的數字,好讓母親開心一些。
另外一個更糟糕的心態是,我很慶幸媽媽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妹妹身上,讓我能喘口氣,多做一些我喜歡的事情。
我的母親,將家庭視為她的成果,將自己的兩個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重心,她泰半的時間與精神,都花在我與妹妹身上,希望我跟妹妹成為成功人士,對社會有所貢獻。
為了不讓她失望,我會強打起精神,到了青少年時期,我的演技已爐火純青到足以角逐奧斯卡了。
悲劇的誕生
首先,母親忘掉她也是個妻子、是個同事、是社會上的一員,甚至是她身為「自己」的身分,她太執著於扮演好「母親」這個角色,在這個關係中,跟她對話的演員只有我跟妹妹。只要我跟妹妹的回饋稍微不符合母親的期待,她的情緒就掉下去了,接著她會把這份失望轉移到我們身上,我跟妹妹的日子好壞完全取決於她個人的陰晴悲喜。
其次,母親對於「成功」的認知太狹隘了,她定義中的成功,就是在學術上、職業上取得穩定、可供辨識的成就。至於美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生活中那些瑣碎而美好的小事,母親覺得這些都是次要的,花太多時間就是浪費生命。我幸運一點,一個側身,僥倖穿過了這麼狹隘的縫隙,妹妹慘一些,她跟母親的標準格格不入,自信心近乎全毀。
母親在教育兒女的過程中,帶給我和妹妹不可計量的傷害,但都無法磨滅一個事實:她很想要把我們給「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熱中做母親,讀了很多親職教育相關的書,也不吝嗇去請教他人。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她確實是愛著我跟妹妹的。
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可以用不同的觀點看我的母親,經年以來困住我的牢籠應聲而開,終於有光透進來,彷彿聽到有誰在說:從今天起,妳自由了。
外人的歆羨眼光看不見這個家庭的暗流
如今,外人看我的眼光仍然滿溢著歆羨與崇拜。他們看不見這個家庭底下的暗流,只看見光華燦美的表象。在我和母親共同出席的場合,有時是母親,有時是知情的親戚,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我的成就、我獲得的獎項以及我申請國外大學的輝煌成果,觀眾的雙眼於是發亮,向我母親進一步請益她的教育方式。母親也會好整以暇,大方分享她的心得。
「每天給他算十到十五題的數學。」
「一早起來,精神最好的時候,聽三十分鐘的英文廣播很有用!」
「必須尊重小孩子的意願,然後把題目設計得很好玩。」
我曾經仔細觀察那些家長專注聆聽的神情,感到不可思議。他們真的相信在生活中安插進一、兩個「優良讀書習慣」後,小孩的成績就能突飛猛進嗎? 在實施這些方法時,他們有尋思過這個小孩的個性、天賦嗎? 最重要的是,他們有把小孩的主張納入考量嗎?
很多時候,我們記不得我們究竟在討論一個人?或者一種教育形式?教育真正打擊到小孩的,是成績本身呢?還是家長們看待小孩成績的評價與目光?
直至今日,母親仍相信我的成就來自她的教育方方式,妹妹到現在仍是個偏激且憤世嫉俗的人,她很抗拒「教育」這件事。她的成績不差,只是母親給她的挫折感太大了,她不得不放棄讀書,轉向外界尋求成就感。
小孩不是滿足家長欲望、想像的容器,或者是載體。
也不是黏土,任由家長恣意妄為地往自己喜愛的方向捏來揉去。
小孩子有自己的生命,他們屬於自己,不是家長或任何人的所有物。這是我在親子關係這門學問中,掙扎了近二十幾年的一些心得。
我跟母親試圖和解了無數次,但好光景維持不了太長,在親密且頻繁的接觸一陣子後,我們會分別憶起一些過往不愉快的場景,疙瘩又全數長了回來,我們再次變得疏離了。
這樣和解、疏離的反覆過程很煎熬,也很諷刺,越是急著修補,就越可能製造新的傷害。
和母親將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敗時,我決定寬恕自己,和解或許可行,但不是現在。
這就夠了。終究我們不是在演戲,這是人生。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繼續看高材生的獨白(上)
作者:吳曉樂
台中人。1989年生。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喜歡鸚鵡。
人生原本走得直直的,順著親友的建議,不往語文的路走,改填一個明亮的系所,以為從此幸福快樂。卻沒想到自己越讀越心虛,越讀越悶悶不樂。
畢業未久,即做出決定:短時間內不考國考,也不想從事法律相關工作。做出決定的當下,第一次覺得人生溢脫軌道,失去方向。
十八歲那年遇見第二位學生,相處經驗太美好,從此展開我在不同人家間奔走教書的生活。二十二歲,生怕蹲在家裡成日胡思亂想,接了一堆案子塞滿所有時段,如今二十又五,八年過去了,得了好多故事。一邊感到驚奇玩味,一邊寫下,書寫的同時也在修補自己。
出版:網路與書
書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目錄:
【目錄】
推薦序:走進故事屋(楊翠)
自序:記得那些臉 (吳曉樂)
第1個家:人子,與貓的孩子
第2個家:蟄伏在地表下的幼獸
第3個家:必須過動
第4個家:私的迷思
第5個家:一脈不相承
第6個家:天賦
第7個家:寶玉的不安劇場
第8個家:怪獸都聚在一起了
第9個家:高材生的獨白
後記 莫失莫忘
繼續看高材生的獨白(上)
作者:吳曉樂
台中人。1989年生。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喜歡鸚鵡。
人生原本走得直直的,順著親友的建議,不往語文的路走,改填一個明亮的系所,以為從此幸福快樂。卻沒想到自己越讀越心虛,越讀越悶悶不樂。
畢業未久,即做出決定:短時間內不考國考,也不想從事法律相關工作。做出決定的當下,第一次覺得人生溢脫軌道,失去方向。
十八歲那年遇見第二位學生,相處經驗太美好,從此展開我在不同人家間奔走教書的生活。二十二歲,生怕蹲在家裡成日胡思亂想,接了一堆案子塞滿所有時段,如今二十又五,八年過去了,得了好多故事。一邊感到驚奇玩味,一邊寫下,書寫的同時也在修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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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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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記得那些臉 (吳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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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個家:蟄伏在地表下的幼獸
第3個家:必須過動
第4個家:私的迷思
第5個家:一脈不相承
第6個家:天賦
第7個家:寶玉的不安劇場
第8個家:怪獸都聚在一起了
第9個家:高材生的獨白
後記 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