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現代作曲家 Steven Reich 的《 Different Train 》在黑暗中響起, 不尋常的高音量用力地撞擊著舞台上的大音箱,《不一樣的火車》沿著聲波的鋒面滑行,沉重的金屬輪軌應和著心跳如張狂的野馬往八方奔騰。
不一樣的火車,不一樣的劇場風光。取名叫作《讓我聽見你的愛》,婦女節的後一夜,文山社區大學的「聾啞劇場工作坊」,在幼獅藝文中心的舞台舉行首次的年度公演。
聾人是天生的演員
去年五月才正式成立的文山社區大學「聾啞劇場工作坊」,是除了中華民國聾人協會的「聾劇團」之外,目前國內唯一一個以聽障朋友為主的劇團,也是台灣戲劇史上第三個「無聲」的戲劇團體。
耳朵聽不見,嘴巴說不出來,如何演戲?
這句「聽人」意識中心的問號,問對了,也問錯了!
確實,缺少聲音的溝通媒介,只能以目光和身體的感覺來掌握音感及角色互動的節奏,讓聽障朋友的劇場演出面臨了不少高難度挑戰,但聲音並非戲場的全部,「無聲勝有聲」的精采肢體語言,有時反而如不立文字的「禪宗」精神,更能彰顯出戲劇的張力,直接而深刻地打動觀者的心。
「聾人其實是天生的演員。」導演耿一偉的讚歎,絕非老王賣瓜式的自誇。願意放下「音執」,坐在聾啞朋友間靜靜觀察的人,一定會發現,他們的眼神、表情和肢體動作豐富得像藝術,有寫實雕刻的具象趣味,也有潑墨山水的瀟灑寫意。
一如靜默的世界也有特屬於它自己的喧鬧,善於撩撥身體的演員,也可以在沉默的鍵盤上彈奏出如歌的戲譜。身體本身就是一支耕種敘事詩的筆,這種功力又豈是習慣只用雙唇來表達自我的平常人所能揣摩的?
或許是被這種豐富的藝術身體所吸引,曾在捷克「無障礙藝術節」中觀賞過幾個歐美國家聾啞劇團演出的耿一偉,結束在布拉格學院「非語言與喜劇研究系」的學業回台後,便與文山社區大學合作,成立「聾啞劇場工作坊」,除了為聽障朋友提供一個另類的「無障礙」學習空間外,也融合小劇場及歐洲默劇的實驗傳統,讓聽障人士的演出增添了幾許反觀現代文明的哲思。
導演不近人情的深情用意
「雖然是教聽障朋友演戲,但我刻意不學手語,也不多過問劇場成員的私人生活。」這樣的作法乍聽之下有點不近人情的「酷」,但耿一偉說,這樣的堅持,其實是為了訓練劇團成員的考量,汰除掉手語和聲音語言各自的特殊性格,所剩下的最大公約數,就是聾人和聽人最能相互了解的溝通方式,而這也正是劇場表演最本質的元素。
雙手揮動是有話要說,腳踏地板的急急震動代表集合,教戲時口水與汗水齊飛,眼神共身體擺動一色,在魏如君老師手語翻譯的協助下,將近一年的課程裡,「聽人」導演耿一偉和「聾人」演員們以看似極不自然的溝通模式,在最原始的肢體互動中相互激盪創意,發展出新的劇場語言,以及一系列想像力洋溢的小人物狂想曲。
工作坊此次的《讓我聽見你的愛》年度公演,便是個不言自明的精采實例。結合了視覺、觸覺與味覺,擺渡於身體、小說和詩歌的岸頭之間,在華格納樂曲〈愛的決心〉的見證下,流浪漢和雅典娜女神雕像擦撞出愛的火花;上吊用的繩子,隨著念頭的翻轉,瞬間變成女孩手中的跳繩、少婦眼中的曬衣繩;活蹦亂跳的心臟可以挖出來當作戲耍用的紅蘋果,活生生的五臟六腑成了貪食者自體刀俎、飽足口欲的對象;筆挺的西裝幻化為陌生的靈魂,和孤獨的上校大開喝水的荒謬玩笑;幕間串場的廚師,在舞台現場烘烤美味的餅乾,演出的最後,觀眾們才發現,原來整個演出過程就是個全新的烹調感官的經驗。
為何不讓聾人念戲劇系?
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挫折,人生的荒謬性在工作坊的演出中展露無遺,而故事的結局,卻往往是令人會心一笑的溫馨。這樣的劇情,像極了演出者本身的心情,在被剝奪聽力的荒謬條件下生存著,卻善以幽默喜感的態度來面對人生。
每周末一次的劇場訓練是辛苦的,散居在城市各地的劇團成員們都是本著對戲劇的熱情,抱著享受辛苦的浪漫情懷而來。
自稱為「劇蟲」的陳漣僑,是團裡最「老字號」的成員,從國小時代就愛上表演的他,至今已走過三十多年的表演生涯。有過多次出國演出的輝煌歷史,陳漣僑果真像是全身都浸泡在戲劇酒精裡的蟲,就連出場謝幕的小動作,毛細孔都散發出令人忍俊不住的喜劇酒香。
和陳漣僑一樣身材瘦小的余泉旺,目前在一家知名的喜餅店當烘焙師,因為小時候常陪阿媽看野台歌仔戲,讓余泉旺對演戲和舞蹈產生「執迷不悔」的狂戀,他用手語說,站在舞台上的那一瞬間,往往會讓他有種身為明星的感覺,這是演戲最吸引他的地方。
長得黑黑壯壯的張景豐,最愛逗引觀眾發笑,因為讓觀眾開心,就是他最大的成就感來源;同樣擅長喜劇演出的甘宗哲,在劇團二月在柏夏娃咖啡廳公演時,以精湛的演出博得滿堂彩,就連他坐在台下的小孩,都忍不住在演出間大聲冒出一句「我爸爸好好笑」,讓在場的人都感動不已。
工作坊「班代」陳治年,是團裡最富文采的「才子型」人物,每個演出的體會都成為他筆下的紀錄。目前在廣告公司從事網頁設計的他,雖然只有兩年的演出經驗,但卻志向不小,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專業的劇場編劇和導演,為聾啞劇場撐出一片天。
對戲劇的熱情愈強烈,對現實社會的歧視愈感不平。外表清秀的女團員「爆頭」,在就讀藝術學院時曾經想過要轉到戲劇系,卻遭系主任拒絕,她比手畫腳地道出心中的憤怒:「憑什麼不讓聾人念戲劇系,我們其實可以演得很好,這對社會是最大的浪費!」
「爆頭」道出了團員們的心聲。他們渴望政府投入更多的資源,提供更好的設備和演出場地,支持聽障朋友從事戲劇演出。
處在聾人之間,不懂手語的「聽人」,不過是空有視力的盲人。然而,在幼獅藝文中心,舞台下的觀眾們,卻透過團員們靈活諧諷的演出,聽見了他們內心的聲音,紛紛舉起雙手,用國際共通的標準手語說出「我愛你」。這聲聲不一樣的「我愛你」,若能化作更長久而具體的社會支持,將是獻給團員們的最大鼓勵。
文山社區大學將成立聽障資源學習中心
資訊爆炸的時代裡,有誰想過,具有聽力、語言等溝通障礙的人士,要如何才能擁有平等的機會,如同平常人一樣,享受終身學習的樂趣,並透過不斷的再進修來改善自我的社經地位?
針對聽障人士特有的學習困境,向以知識解放為努力標的的台北市文山社區大學,再次挑戰「不可能的任務」,除了已開辦的聾啞劇場工作坊及手語班外,從今年四月起,更將成立「聽障學習資源中心」,為聽障朋友開啟終身學習的另一扇窗。
為成年聽障朋友提供大規模進修課程的計畫,在國內可說是頭一遭,為了摸索出成人聽障學習的最佳模式,文山社區大學的「聽障學習資源中心」將先試辦一學期,開放布雕、繡貼、水彩入門等課程供聽障朋友選修,課堂上有手語志工的一對一翻譯服務。如果試辦效果不錯的話,未來該校的每個課程都將有手語志工駐站,屆時,聽障朋友即可穿越溝通的門牆,飽覽知識殿堂的風光。
「課堂的手語翻譯只是起步,要建立聽障朋友的終身學習機制,最重要的是要有豐富的手語文化。」文山社區大學執行祕書楊志彬表示,傳統手語的使用以日常生活的溝通語彙居多,哲學、科學等學術領域的抽象語彙較為貧乏,無形中造成聽障人士吸收相關領域新資訊的門檻,因此,文山社區大學計畫與中華民國聾人協會等團體合作,研發各式符合現代生活的「新手語」,來豐富手語文化的內涵與使用形態,研究出最適合成年聽障人士進修的教學模式。
楊志彬說,社區大學的最終理想是要解放知識、打造公民社會,這個理想的落實,必須以讓各種族群都享有平等的受教權為前提,因此,繼「聽障學習資源中心」之後,文山社區大學也將陸續針對原住民、單親媽媽等弱勢族群,開設專屬於他們學習需求的系列課程,並研發出適性的教法和教材,以各式「弱勢學習資源中心」為經緯,建構出更多元的知識及實踐的可能性。
﹝有意報名文山社區大學聾啞劇場等相關課程,或願意擔任手語志工的朋友,請洽(二○)二二三四二二三八轉分機一八,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