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救了你,改變了你?」過去,每當有人這樣問林建隆,他總是楞在一旁,不知如何以對,彷彿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在嘗試以文字重現青春軌跡的過程中,他終於找到了最簡短而適切的答案:「從小我就立志要當詩人。我想,是這件事救了我!讓我從一個被管訓的『甲級鱸鰻』變成詩人和教授。」
天外飛來的報紙種下詩的種子
略為黝黑的皮膚,原住民般誇張的雙眼皮、獅子鼻配上清秀的眉毛、斯文的嘴唇,沙啞的聲音帶點磁性,說起話來豪氣與詩意並具的林建隆,來自基隆月梅山一個礦工的家庭,從小在俗稱「流氓坑」的田寮港礦區長大。
田寮港的「流氓坑」曾經是日本政府管訓台灣浪人(流氓)的地方。慓悍而邊緣的歷史淵源,加上地處偏僻,使得宛若貧民窟的「流氓坑」賭風相當鼎盛,礦工們透過賭博的刺激來驅除每日在地底下與死神搏鬥的心理陰影;由於一切家計全都依靠最原始的體力勞動,打架成為礦區男孩們必經的成年禮,藉由長年的肉體相搏累積在黑暗坑道中討生活的體能和勇氣。
在「流氓坑」的大小賭場間,林建隆度過他天真的童年,也獲得最特殊的學前啟蒙。他在麻將和四色牌裡學中文,在骰子和牌九中懂算術,從梭哈上的AJQK認識英文字母;小學一年級時,他就被老師指定擔任班上的小老師,上了二年級,卻因為必須對抗鄰近「山東村」小孩的暴力威脅,而開啟了打架的歷史,從此遊走在「好學生」和「相拍雞仔」互相矛盾的雙重性格之間。
一九六○年代中期的田寮港煤村還是文盲的聚落,大人是不讀書的,小孩平均也只上到國小而已,全村連一個訂報紙的人家都沒有,直到小學四年級,林建隆才第一次知道報紙的模樣。那一天,他在礦場上的煤堆上玩耍,忽然有一張舊報紙隨風迴旋飄來,他好奇地翻開報紙,看到醒目的「副刊」二字,然後試著閱讀上面的小說、散文和新詩。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天外飛來的篇章在他內心所播下詩的種子,竟會長成盤根錯節的大樹,並且在日後成為支撐他脫離沉淪歲月的最大力量。
因為對詩的神奇文字組合深深著迷,從那天起,每天放學後,田寮港碼頭邊的人們,總可以看到林建隆光著腳丫,穿著他那一身美援麵粉袋裁製的小衣小褲,頂著胸前「中美合作」的印字,游牧在那些依附於酒吧前騎樓梁柱的報攤間。每回有美國大兵的高大身影逼近,報攤的小販就會高聲斥責、驅蠅般地趕走這位根本買不起報紙的礦區小孩,而在長期搶時間「白看」的訓練下,林建隆也學會了用一盞茶的工夫,擄掠完所有在報攤上副刊的新詩。
流浪在賭場與賭場之間
「偷讀白看」的浪漫時期在國二時畫下休止符。由於家境貧窮,全家十口只能像三明治般地擠在九坪大的礦寮,隆冬夜半醒來,總見到稚弟臉上掛著淚水,林建隆心中暗下決定:「我要離開這個家庭,不管流浪到哪裡,我一定要離開這個礦區。」從念書起年年都是作文冠軍的林建隆,逐漸逃學、逃家,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離去,便能立即舒緩父母的壓力。
十六歲那年,林建隆開始了流浪的生涯,像一匹年輕的野狼,從一個賭場浪跡到另一個賭場,任憑武士刀在他身上刻上鬥狠的痕跡。他回憶道,有一次,在賭場贏了很多錢,那些百元券疊起來,竟到達他腰部的高度,他飛也似地把大包小包的錢帶回家中,希望博取母親的歡心,卻只換來母親傷心的眼淚。結果,不消二十四小時,那些錢在隔日的賭局又被他輸個精光。
一九七八年春天,林建隆因為「殺人未遂」的罪名被法院判刑五年,本來已經放棄上訴、隨時準備服刑的他,卻在交保期間,被警方依「動員戡亂時期取締流氓條例」移送到警備總部管訓。
在管訓中心,足踝上掛著重達三公斤的腳鐐,日復一日上工挖土堆,重複著如「薛西弗斯」推石般的苦役,曾經也計畫過要脫逃,但親情的力量繫住了他。半年後,他被轉送到位於桃園龜山的台北監獄,雙足總算告別沉重的鐵鍊,入獄第一天,看到灰色水泥建築上「監獄如學校」的標語,卻也讓在國中時將學校視為監獄的他,內心油然生起諷刺般的強烈張力。
初入台北監獄,林建隆和將近二十個囚犯共住在約五坪大的新收房裡,同房的一個弟兄是學化工的工程師,看的卻是文學和哲學的書,其中一本梭羅的詩集《華登湖》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也讓他回想起小時候立志要當詩人的志願。
「詩人,應該是美麗的。為什麼現在的我,卻變得這麼醜?」驚醒的本心猶如肥料,讓一度凋零的詩樹再度長出新芽,就像找尋到蜂蜜的飢渴黑熊,林建隆生吞活剝任何有文字的東西,就連一般新獄友非常寶貴的「放風時間」,他都巴不得可以取消掉,好一口氣讀完工程師借他的各種書籍。
宏德補校裡的模範生
不久後,獄方將最後一排工場改建成「宏德補校」,開始在獄中招收學生在獄友的幫忙下,林建隆進入補校的高商部,順利地重拾課本。上國文課第一天,老師問到他的學歷,他半開玩笑地回答:「大學。」隨後又補充道:「準備考大學。」把全班逗得哄堂大笑。
同學們的笑聲該是一種互相的自我調侃,在那個大學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十幾的年代,有幾個監獄裡的囚犯會認為,自己有機會可以擠進那扇充滿光環的窄門?然而,林建隆卻「假戲真做」了起來。這一念之間,改變了他的命運。
為了在念完高商部後,能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在應付學校的商業課程之外,他請母親和妹妹收集來所有的國、高中課本,一步步地按著自己私訂的「三年投考計畫」走。結果,在半年內,他就讀完了全部的國中課本,雖然還不會英語發音,但已能用字母拼出字詞,了解句子的意思;接下來的一年半,則自學高中科目。
兩年苦讀下來,林建隆的體重從七十五公斤掉到五十九公斤,認真態度讓他被封為宏德的「模範生」,也帶動起同學的讀書風氣,每次下課,都有人找他詮釋古文、討論英文文法、幫忙解方程式,而教誨師也自費買來模擬考卷,在高二的暑假,義務抽空幫他演練考題。
好不容易熬到高三,模擬考分數也直達第一志願的標準,林建隆卻面臨假釋的困境。假釋,一般囚犯所認為的天大喜事,對林建隆而言卻是個噩耗,因為這意味著將失去考大學的機會,他向司法部要求服滿五年的刑期,或者念完補校後再假釋,但陳情書卻被駁回,最後還是難逃被遣返警備總部繼續管訓的命運。
在廁所裡念書考大學
假釋出獄那天,他再度被送進警備總部管訓中心,行李裡面裝的是上百本的教科書和參考書。管訓中心不比監獄,看自己的書,是個絕不能逾越的禁忌,卻無法阻擋林建隆考大學的決心。
戴著九公斤的腳鐐,白天,和脫逃隊員一起受折磨,晚點名後,他就利用熄燈前約一個小時的寫信時間,將記憶中比較難的數學公式和英文字句,抄在碎成紙片的信紙上,隔天,只要一得到幾秒鐘的喘息時間,便取出一片信紙,過目後,立刻揉成紙粒丟掉,然後在腦中搶記,每天入睡前,他則用力搜尋儲存於大腦中的史地,反覆默念,直到入眠,用不看書的讀書方式來維持記憶。
幸虧有監獄教誨師的幫忙,讓他回去宏德補校參加高職同等學力檢定考試,而管訓中心的輔導長,也冒著被上級處罰的危險,讓他假裝掛病號,徹夜躲在廁所裡念書,還掩護他出去參加聯考。就這樣,蹲在臭氣熏天的尿液和糞便味邊,他度過考前的三個禮拜,然後在兩位中尉小隊長帶槍陪考下,一筆一畫寫完答案卷。
雖然順利考上東吳英文系,但警備總部的上級長官卻震怒萬分,不願讓他結訓,最後,輔導長只好再透過關係,讓這件消息上了報,才終於換來他的自由。
一九八一年九月中旬,二十六歲的林建隆拿到管訓隊的「離訓證明書」,正好趕上東吳大學的新生註冊。回到田寮港,家裡已經有好幾封信等著他,除了不知名的善心人士和鄰居街坊捐助的學費外,還有一封署名是端木愷、要他一定要排除萬難念完大學的信。
那時,他並不知道端木愷就是東吳大學的校長,直到大二時,因受某種刺激想要辦休學,才與他見了面,端木愷鼓勵他說,只要他念得完東吳,將來有一天一定會回來執教的。
後來,林建隆果然在岳父母賴子欽和賴林碧雲的資助下,和妻子一起赴美留學,當美國AIT的人簽發他的證照時,直呼不敢相信台灣有這種人。在美國,他受教於美國重量級的女詩人Diane Wakoski,結果不到四年就獲得英美文學的博士學位,還獲聘回東吳大學英文系教書,應驗了端木愷的預言。
教書寫詩不改流氓性格
雖然「浪子回頭」,但是林建隆的故事卻沒有在「從此過著快樂良民生活」的庸俗結尾中畫上句點。就某個意義來說,他依舊是掌握主流價值體系的「官方」感到頭痛的人物,深蘊在他血液中的「鱸鰻」性格從未消失過,只不過,年少的叛逆變成敏銳的批判意識,賭場間的流浪化作社會運動場域的奔走,江湖義氣轉為同志間的扶持相挺。
回國七年,在教學工作外,他加入了本土的「笠詩社」,在「綠色和平電台」連續三年主持介紹本土文學的節目,也曾經在主張激烈改革的「台灣教授協會活躍一時」。
為了推動政治改革,他慨然加入民主運動,甚至代表民進黨參選基隆區的立法委員,又因為看清政治的現實,不顧支持者的反對遠離政治、回歸文學;民進黨才剛贏了總統大選,他卻已經開始準備好要做個監督者,就像「拍馬屁的文章不叫文學」一樣,身為詩人的他,立志要做個永遠的反對黨。
他的社會關懷並不限於政治,他談環保、談文化,更主張眾生平等,以動物詩為動物權代言,長期擔任「關懷生命協會」的諮詢委員,還為了台灣瀕臨絕種的黑熊到台北火車站街頭朗誦詩作。
他的「鱸鰻」性格也表現在《流氓教授》的寫作企圖上,他希望這本不只被當作自傳、勵志文學,也可以被當作「問題文學」,讓社會從他這個「問題」人物的故事縮影中,反思社會對待邊緣青少年的態度,以及流氓管訓中心和監獄中種種不人性的管理方式。
「教而不教,教是不教」,近年來不斷到監獄演講、鼓吹「教化藝術化」的林建隆說,在我們檢討「被教」的青少年時,必須先檢討自己的價值觀和行為,更重要的是,不管小孩們做了什麼事,我們都應該「在屋簷下點一盞足夠明亮的燈,讓小孩在回來時,找得到回來的路。這盞燈,就是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