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周一早晨,冷颼颼的寒風陣陣吹拂,金山鄉最熱鬧的中山街上,公車站牌前的一家雜貨店裡,鄭玉爐和李淑娟夫婦還是像往常一樣忙個不停。
還來不及歇口氣,批發商的送貨員送來了將近十箱米酒,鄭玉爐和李淑娟連忙走出來幫送貨員卸下米酒箱。看到了鄭氏夫妻,一位正在等公車的老阿媽慢慢踱過來,帶著讚許的語氣說:「恁尪某捐地出來給大家砌病院,實在是感心耶!」李淑娟聽了趕緊回答道:「為大家出一份心力,嘜是應該耶呀。」鄭玉爐則是露出非常「古意」的笑容,沉默不語。
點完貨,夫妻倆就忙著將米酒箱拿進後頭的儲藏室。鄭玉爐用粗鐵條鉤住米酒箱,站在前頭往前拉,李淑娟兩手扶住箱緣,在後頭幫忙推,不需要說話,兩人的手腳就配合得恰到好處。一起經營這家小雜貨店的二十五年歲月,讓夫婦倆養成了十足的工作默契。
大概是覺得讓我們等太久不好意思,在陰暗的小儲藏室裡,隔著未關的窗,李淑娟用元氣滿滿的聲音朝我們大聲喊道:「你們等一下喔!這些米酒要先放好,要不然大家都搶著來買,後來的人就買不到了!」
好不容易工作暫告一段落,夫婦倆終於可以坐下來休息。我和攝影捧著李淑娟端上來的熱呼呼的牛蒡茶,開始問起夫妻倆捐出一九二四坪地給台大醫學院蓋教學醫院的事情,鄭玉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這沒啥咪好採訪的,不需要太過張揚啦!」
篤信媽祖 捐地作功德
「台大要來蓋醫院,已經說好幾年了,可是都找不到適合的地,原本在談的公地,因為旁邊有溫泉,所以不能蓋房子。今年初,我聽到地方上的人在講,如果再找不到地,台大就要改到別的鄉鎮去了!我想到自己剛好有一塊地,就捐出來了!」
坐在發黃的沙發椅上,穿著簡單的土黃色夾克、墨綠色長褲的鄭玉爐,啜了一口熱茶,慢條斯理地說:「金山鄉沒有大的醫院,只有幾家小診所,可是開到九點就關門了!咱金山鄉的鄉親要是生了什麼大病,或是三更半夜得了什麼急病,就要叫計程車或救護車,送到基隆或淡水去看病,可是路途很遠,常常因為這樣來不及看醫生,就失救(不治)了!」
回憶起還沒搬到金山的市街上來住以前住在半山腰老家的日子,鄭玉爐比手畫腳地說:「那時候,如果半夜肚子痛,山路黑黑的,根本『跑無路』,只能等到天亮再下山看醫生,真的很痛苦。卡早也沒有計程車,坐公車到基隆、到淡水看病,至少也要一個多小時,現在交通比較發達,可是也要三、四十分鐘才會到,台大如果在這邊蓋醫院,大家就不用那麼辛苦,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看病,被救起來的機會也比較大。」
「以前還一面做雜貨店一面種田,這幾年做不動了,乾脆休耕,只種一些茭白筍自己在店裡面賣,不過很費工。現在捐出去,也不用照顧田地了,反而很輕鬆。」
性情直朗的李淑娟,跟著丈夫的話補充道:「其實,我們只有這塊地而已,以前也有人想要買,可是我們夫妻倆覺得這是祖先留下來的,再怎麼苦,都要保存下來,不能隨便賣掉。地捐掉以後,我們就只剩這棟房子了,反正小孩都長大了,也不需要我們操心,雜貨店的生意過得去就可以了。」
把全部的地都捐出去,不會感到心疼嗎?會不會想保留一些起來?「如果是那樣想的話,就不用捐地了!捐地是作功德,別人因為蓋醫院,地價漲了,有錢財的收穫,我的收穫呢,是無形的功德,這是最寶貴的。」鄭玉爐說:「從年輕的時候,我就開始到慈護宮(媽祖廟)服務了,從管理委員會的幹事到現在做到董事。因為這個宗教信仰,我對人生看得很透。什麼事都是有因果的,這輩子做了什麼事,下輩子就會得到什麼果,錢財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必看得那麼重。」
捐地的事有請示過媽祖嗎?鄭玉爐輕輕地搖搖頭,笑著回答:「做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知道事情的好壞。捐地蓋醫院是好事,既然是好事,就不用問媽祖了!」
下一代要學好 教育最重要
捐地的事,兒女們都贊成嗎?「贊成啊!我們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念到大學畢業,工作都很不錯,而且都很孝順,每個人每個晚上都會打電話回來聊天。我們跟他們提這件事,他們也很高興,覺得這是好事,應該支持。」
提到小孩,鄭玉爐和李淑娟露出了自豪的神采:「我們夫妻雖然書讀得不多,可是都很支持小孩子多念書,他們也很爭氣,小時候都沒有補習,還是考上大學。」
「子女的教育很重要,而且父母親要以身作則。像我就是做人做得正,說小孩子才說得動。如果爸爸媽媽每天都在想名想利,小孩子看多了,自然有樣學樣。」說著說著,鄭玉爐突然若有所思地提及:「社會教育也很重要。現在的人都比較現實,不像古早人那麼單純,所以你們作雜誌的應該多報一些好人好事。像前陣子那個搶銀行的,被警察抓到,還說有機會的話還要再搶,真的是人心腐敗,我覺得這種畫面電視新聞不應該報出來,免得把小孩子都給帶壞了!」
「我們兩個都六十幾歲了,生活都很簡單,平常早上四點多就起床,一起到公園打太極拳,早上七點就開店,晚上十點才關門。只有每個月兩天,市場休息的時候,才會去爬爬山,看看風景,沒有花天酒地,可是很愉快。」李淑娟指著身邊牆上的照片,很高興地說道:「還有就是我們這個金孫,每個星期天,我兒子和媳婦都會帶他回來看我們,這樣的生活就很令人滿足了。」
雖然是促成台大醫學院到金山建立教學醫院的重大功臣,不過,性格純樸憨厚的鄭玉爐,並沒有刻意過問這個教學醫院要怎麼蓋,蓋成什麼樣子,只表示:「聽說要蓋成七層樓啦!我負責捐地,台電負責八億元的興建經費,其他就由台大醫學院來統籌規畫,我們的責任盡到了就好,其他的事不用管那麼多!」
事實上,根據台大醫學院的規畫,這所預計在兩年後興建完成的醫院,將是北海岸的「小台大」,不僅具備區域性的綜合醫療服務,還負有臨床教學的任務,供地方醫事人員進修及醫學院校學生教學訓練之用,同時,也將針對金山附近兩座核電廠的區域特性,發展為國家級核子醫學研究中心,對台灣北海岸的醫療服務及教學研究都有極大的正面貢獻。
對於這些計畫,鄭玉爐顯然感到很滿意,他眉開眼笑地說:「本來我就想為祖先保留這塊地,這下子,真的是保留住了,教學醫院會一直經營下去,我的地也就會一直在那裡,以後,我的子孫也可以跟人家說:『這就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地』。」
希望醫院變成救人明燈
喝完了茶,鄭玉爐表示要帶我們到慈護宮走走。金山市街並不大,從鄭家的雜貨店沿著中山路走,繞過幾個彎,慈護宮就落入眼簾。一到廟口,鄭玉爐就虔誠雙手合十,向殿內的媽祖膜拜。
慈護宮管理委員會的董事長王淵源恰好在廟裡的辦公室喝茶,看到我們,熱心地出來打招呼,並且泡了一壺好茶來招待我們。
談起鄭玉爐,王淵源也不禁豎起大拇指:「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他是開雜貨店的,可是根本不像個『生意人』,以前中山路還沒那麼熱鬧的時候,他還每天在路邊『奉茶』,讓來往走山路的人解渴。」
「其實,地方上也有人說過要捐地給台大醫院,可是都是那種本來有五千坪,打算捐出一千五百坪,等著讓其他三千五百坪增值的那種。只有鄭玉爐,願意所有的地都捐出去,連一坪都不留,一點也沒有私心。」
「他那塊地本來至少值五、六百萬元,捐出去以後,旁邊的地馬上都漲了,一坪變成五、六萬元,這塊地說要值個上億元,也是有的。如果一個人有十億元,捐個一、二億元並不算什麼,可是他根本沒有什麼錢,除了雜貨店,就是靠幾個小孩拿回來的一點薪水,居然願意捐出來,就很不簡單了!」
聽著老友的稱讚,坐在一旁的鄭玉爐,從頭到尾只是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半句話也沒有說,直到王淵源提到慈護宮雖然一年的香油錢不過兩百多萬元,這次九二一大震,廟裡的董事們還是決定捐出一百萬元來賑災,他才抬起頭訥訥地低語道:「對啊!大家都自掏腰包,捐了好幾萬元喔!」
離開慈護宮,正午時分,鄭玉爐帶我們去看那塊捐給台大的地。
位處於陽明山腳下、陽金公路邊,離金山環鎮公路不到二百公尺的距離,到基隆、淡水都很便捷,果然是個蓋醫院的好地點。休耕了好一陣子的田地長滿雜草,只見茭白筍的根莖仍深植在田中,奮力地繼續往上生長,靠近小路的一隅,幾畦排列整齊的芋頭、紅菜和芥菜,想必是儉樸的主人種來自家食用的吧!
站在田埂上,望著被群山圍繞的祖產地,鄭玉爐臉上露出笑容,用手遙指著田界告訴我們:「這邊有長草的地方都是,除了靠近那邊屋子的地方是三角的以外,其他都很方正。以後路會從那邊開過來,交通應該滿方便的。」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我們說:「你覺得(醫院)應該砌哪一個方向比較好?」隨即又靦腆地笑了笑:「啊!有台大的專家負責,應該會規畫得很好才對!」
站在冷颼颼的寒風中,鄭玉爐的微笑特別令人覺得溫暖。從鄭玉爐的眼中,我彷彿看到了希望的願景,這塊他曾經努力耕作過的田地,雖然不能再種植能讓人飽食的稻作,卻將繼續承載著治人苦痛的濟世良壺,成為矗立在北海岸上的一盞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