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作為社會公器最大的價值,就是容納各種聲音、提供大眾討論的空間、傳達具有意義的思考方式。編輯部日前收到一位讀者的長信,對於兒童讀經這個教育議題,非常用心的蒐集資訊、引經據典的表達了他的想法與憂慮,在此與各位讀者分享,也希望集思廣益,在大家腦力激盪下讓教育做得更好。以下就是這封信的部分重要內容:
貴刊以財經報導為主軸,卻能特闢「教育二○○○年」專題,長期關懷、報導教育問題,對於貴刊之苦心、眼光,乃至擇善固執的勇氣,本人深感敬佩。
不過,貴刊第九十九期有篇(三字經、千字文,現代小夫子讀古書)的文章,報導「兒童讀經」的新風潮,我很用心的看過後就有一股衝動,想投書貴刊唱反調。我的同事之前也在推展是項活動,我曾經勸阻過,雖然勸阻無效,但也因此對它特留印象。巧的是,收到貴刊當日(十月十五日),《工商時報》也有專題報導現代人讀古書的問題,也談到了「兒童讀經」的情形,報導中說兒童讀經「蔚為世紀末的新風潮」,再看完貴刊的文章,我才驚覺原來孤陋寡聞至斯,對於這項快要席捲到全台每所中小學的世紀末新風潮,竟然毫無認識。
就如同我曾經勸阻過同事一樣,對於這項活動深不以為然,而在中小學校內「蔚為世紀末的新風潮」,更深以為憂。本來看完貴刊當期就想投書,卻自忖「功力不夠」,對於「百年樹人」的教育大計,何敢胡贊一辭。何況,從報導中得知,這項讀經活動的原始推動者是在師範學院教書的博士,學問自然了不得,我卻非科班出身,甚至連學院的門都進不了,更不敢布鼓雷門、胡吹亂擂。尤其,既已蔚為風潮,我哪敢以一敵眾,獨唱反調,作「人民公敵」。
不過,日前碰到的事,卻再度激起內心的衝動。前思後想,決定還是把我的「偏見」陳述出來,就教方家。但願真能「拋磚引玉」,讓更多的高人來會診這股「世紀末的新風潮」,如果其效益真有如報導中所說的那樣好,那麼恭喜天下父母、學子,也寄望教育當局大力推動。可是萬一,有我所杞憂的弊端隱伏,也請大家正視,加以調整修正。
胡適、陳之藩都討厭讀死書
日前我碰到的事是這樣的:我到小理髮店理髮,老闆娘邊工作邊打罵小孩子背書不用心,六十個字竟然背了老久背不好。我看了這種管教方式,內心頗為孩子叫屈,卻也好奇什麼文章竟然短到只有六十個字?原來在背唐詩五言絕句三首,跟孩子搭訕後才弄清楚是老師規定的讀經功課。我更好奇了,問他老師是怎麼教的?順便借他手中的「經書」來看。他表示老師根本沒有教,只是教人回家背,平常只會抽背,正式考試不會考。我愣住了,隨即想到我同事的讀經班也是這麼教的。
而參考貴刊的報導,如果我沒會錯意,一般的讀經班都是這麼教的。我驚得呆了,教人背誦古文而無講解,這種教法不正是十三經中的《禮記》所批評的「呻其占畢」(只會讀文字,卻不曉文義)。《禮記》批評這種教法,「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拂)。夫然,故隱其學而疾其師,苦其然而不知其益也,雖終其業,其去之必速。」((學記))《禮記》的這種悲觀看法,與報導中的那些樂觀看法,形成了強烈對峙,兩造看法誰是誰非?教育是攸關國命民脈的百年大計,馬虎不得,值得我們細細考究。報導中推動者說,「只要能背,不管懂不懂。理解與艱深與否,並不是這個階段學習的重點。」個人以為,這種看法未免失之「武斷」,實不敢苟同。而且這種只見其利不見其害的態度,更令人擔心:恐怕利尚未見而害已生,且其害尤過於利者。
容我說兩則故事。
胡適先生在其自傳《四十自述》一書中,回憶童蒙時候讀私塾的情景:老師教學生通常是「念死書、讀死書,先生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以致學童念得毫無趣味,有人就「常常賴學」。可是小胡適因為母親送給老師的學金特別優厚,要求老師要為他「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而受到「特別待遇」。胡適先生表示:「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另一則是胡適先生的忘年之交陳之藩先生的故事:「十來歲,每當暑假一到,我父親總讓我背唐詩,這對我來說,不只是一種負擔,可以說是一種痛苦。一首律詩竟長至八句,最多我只能背得出前半來。……下面的四句一定背不上來。因為五六句多是典故。不懂,不容易記,自然也就背不過來。父親此時一定是怒目而斥;甚至拳腳交加,我挨一頓大打。」(引自陳之藩:《一星如月》)
陳之藩先生是著名的科學家,而又一手好散文清遒粹美,實才子也。可是背文句不懂的唐詩,卻「背不過來」,視之為「痛苦」的差事。聰明如陳之藩先生都感到「負擔」、「痛苦」,我不禁懷疑,當前這股「新風潮」,會如報導中所說的那麼輕鬆、歡喜。加上胡適先生的閱歷(同學念得毫無趣味,「常常賴學」)、不知甚解(「念古文而不講解,……全無用處」),我更擔心有人會成為風潮之下,無辜的「白老鼠」(實驗犧牲者)。
民國十六年,梁啟超先生曾著文(學校讀經問題),雖然也贊成學童讀經,其中一個理由還與當前推廣者所持相同:「學童幼時,常利用其記性,稍長乃利用其悟性。蓋悟性與年俱進,不患不濬發,若記性則一過其時,雖勤勞十倍,亦難收效。」鼓吹兒童讀經的人,看了這段話,可能要對梁啟超先生惺惺相惜,引為知己。可是梁啟超卻也深知「讀經之難」,主張學童所讀之經,「非刪」、「非編」不可。讓經書「文從字順」,「能使兒童理解」。豈是當前這種「只要能背,不管懂不懂」「呻其占畢」的教學法。
再說,能夠「滿腹經綸」,固然了不起,卻也不值得標榜、鼓勵。記得去年《今周刊》訪問過聯電董事長曹興誠先生,曹先生曾表示以前看作家李敖筆下引經據典議論風發,非常佩服。可是現在有了電腦,集合幾個學問各有專長的人合作,李敖先生那套本領,極易凌越。把古書內容存進電腦,方便搜尋,是必然的趨勢。指尖微彈,古書的資料就可以隨君所欲,排列組合成有用的資訊。在這種情景下,決定學識高低的關鍵,在於洞察力,有沒有「滿腹經綸」已不重要。何況,不管是個人學識,還是社會文明的增進,主要取決於「思考模式」的良窳,根本不是記誦能力。捨棄科學的新法不用,卻企圖以「土法煉鋼」的老法「作育英才」,成績恐怕會如孟子所言:「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讀經為何不需注解?
清朝大學者俞樾埋首研究古籍數十載,成績也出類拔萃,而其心得是:「古書簡奧,文義難明。」文義難明的程度,讓專家都經常弄錯。另一位不世出的讀書奇才經學大師戴東原,他十六七歲時,《十三經》注「無不能背誦」。起初讀經書時,不知道「從字義明經義」之法,「啟而讀之,茫茫然無覺。」直到一日,「從友人假《十三經注疏》讀之,則知一字之義,當貫群經,本六書然後定。」研究經書的行家無不認為經書難明,非從明字義下手不可。在下愚魯,想不透推廣者憑什麼斷言讀經不需注解?不需讓學童理解經文意思?
推開難讀的儒家經書不論,其他有幸被選為教材的「經典」就容易讀嗎?其中包括許多古時候的童蒙課材,如《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等一般人視為「淺白」的讀物。這些書果真就「文從字順」,「能使兒童理解」?胡適曾說,《千字文》頭一句「天地赤黃,宇宙洪荒」,他一直不懂作何解釋。筆者愚蒙,更不知何解。可否借此機會,請提倡讀經人士為我們解答。除了文字不合義理外,即使「文從字順」的部分,也多典故。不識典故,怎麼通曉文義?再如理髮店那位小朋友所讀的《唐詩三百首》就簡單了嗎?前面所舉陳之藩先生幼時背唐詩的故事,已經說明了答案。遑論其中還收有懷春閨怨的詩句,更不知讀了之後對孩童的人格有何助益?
筆者相信,提倡兒童讀經的人士立意是良善的。「陪公子讀書」的精神,也讓人欽佩。可是,讀中國古書時,也請勿忘西洋人說的話:「通往地獄之路,往往是善意鋪成的。」這股由民間發動的兒童讀經風潮,結合學校推波助瀾,來勢洶洶,其影響力既壯且闊。唯其如此,更應謹慎從事。畢竟事關莘莘學子的教育,「茲事體大」。李白的詩說:「魯叟談五經,白髮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如墜煙霧。足著遠遊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這樣的情景,相信沒有人願意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