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允許下,曾寶儀主動勇敢衝上不屬於她的舞台,挺身面對別人的視角,不但化解尷尬,甚至取得優勢,從台下的觀眾一秒鐘變成主角,領著黃子佼上台,安排小S站位,讓蔡康永用她的手機按下快門,拍下「世紀大和解」的照片,還昭告世界這則八卦到此為止,照片放在自己的臉書上,隔天上了綜藝版的全版頭條。
作者:褚士瑩
第五十屆金鐘獎的頒獎典禮進行到一半,發生一個插曲,隔天成了娛樂新聞中說的「典禮最高潮」。引言人小S與蔡康永說兩人主持的綜藝節目,投其所好,反應觀眾對「八卦」的好奇與罪惡感。這時,小S突然當場「示範」如何炒作八卦的功力,主動挑起台下同時坐著自己的前男友還有前情敵,雙雙以入圍者的身分坐在第一排的話題。
這些誰愛誰、誰又不愛誰的細節,只要住在台灣、家裡有電視有網路的,大概都知道得比我這個住在國外的人多。現場的觀眾情緒,立刻就應了蔡康永的話,像潮水般高漲了起來。
這時候,被點名的「前男友的前女友」阿寶曾寶儀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讓身為老朋友的我倒抽一口氣,卻又引以為傲。她從座位上蹬一下彈身而起,手上抓著手機,一個箭步就往舞台上走,還示意幾步之遙的黃子佼跟著她上台。
黃子佼本來猶豫著,但曾寶儀當時的堅定手勢,是不容任何人說「NO」的那種。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曾寶儀,我認得那種手勢。這麼多年來,如此強勢的態度我總共見她用不到五次。接下來,曾寶儀用機智取得了整個場面的主導權,後來才出現了「觀眾在螢幕前看著攝影機鏡頭對著蔡康永拿著曾寶儀的手機鏡頭」拍下號稱「世紀大和解」的三人合照,這張照片也在幾小時後由曾寶儀PO在自己的臉書上。
台上╲台下、主╲客、幕前╲幕後、公眾╲隱私的界線,在那超現實的奇妙一刻通通消失了。
我因為擔任金鐘獎評審的緣故,正巧坐在距離舞台很近的地方,看得很清楚。但「全程目睹」,也認識當事人,並不因此比別人多知道了什麼。
我因為擔任金鐘獎評審的緣故,正巧坐在距離舞台很近的地方,看得很清楚。但「全程目睹」,也認識當事人,並不因此比別人多知道了什麼。
因為我注意到,每個頒獎人在介紹入圍者的介紹影片時,通常分成兩種反應。
第一種頒獎人在說完話後,會一百八十度轉身面向身後的大螢幕,自己變成觀眾的角度來看影片。影片結束後,才又轉回來面對觀眾。
第二種則是說了介紹詞後,繼續保持面對前方的攝影機,對電視機或電腦螢幕前的觀眾做出邀請的動作,等著鏡頭切換,然後在黑暗中持續站在面向觀眾的方向,直到影片結束,鎂光燈重新聚焦,然後打開信封宣布得獎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轉身。
這兩種頒獎人,都是熟悉鏡頭的專業工作者,大會應該也沒有硬性規定身體要轉向哪一邊,所以表現出來的應該是每個人不同的性格。
第一種人平時應該傾向用自己的角度來看世界。這並不代表他們自私,而是在揣測別人的心理時,會很貼心地認為「既然我這麼想,別人也應該這麼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猜我猜我猜猜猜,所以有時候猜對,有時候猜錯。
第二種很像總是用第三人稱來稱呼自己的政治人物,知道自己看到的角度位置,非但跟台下或是螢幕前的觀眾不同,甚至有可能恰恰相反,所以學會用別人的角度來看世界、甚至看自己,因為眼睛看著那些正在看自己的別人,所以很清楚知道別人看到什麼。
誠實面對自我
我過去有個廣播電台同事,他也很喜歡曼谷,於是泰國就成了我們的共通話題。但後來隨著他在螢光幕前慢慢走紅,就沒聽說他再去了。
誠實面對自我
我過去有個廣播電台同事,他也很喜歡曼谷,於是泰國就成了我們的共通話題。但後來隨著他在螢光幕前慢慢走紅,就沒聽說他再去了。
「我怎麼可能去!五星級飯店那麼貴,如果被其他台灣人,看到我去住以前那家老舊的便宜旅館,被認出來那不是很丟臉嗎?」有一回我正好遇到他時,順口問怎麼好久沒聽說他到鍾愛的曼谷,他立刻這樣回答。同樣的顧慮,所以他也不搭公車、捷運,出入只搭計程車,不去夜市,只在店家招待時進出大飯店,否則寧可自己在家開伙隨便吃,免得被人看到出現在不夠高級的地方,被認為混得不好。
公眾人物面對的不只是很多八竿子打不著的別人,最終要面對的,是自己內心的黑暗面。
其實電影明星基努‧李維在紐約搭地鐵;德國總理梅克爾五點下班以後和其他上班族一樣,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丹麥、芬蘭、瑞典的國家元首,不是騎腳踏車上班,就是自己開車上班,都沒有人覺得他們「混得不好」。
隔天我傳簡訊給阿寶:「我很好奇,那張合照妳會留著還是刪掉?」
她立即回覆說:「留著啊!我不太刪照片,手機裡有一萬多張,像是日記一樣。」
在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允許下,曾寶儀主動勇敢衝上不屬於她的舞台,挺身面對別人的視角,不但化解尷尬,甚至取得優勢,從台下的觀眾一秒鐘變成主角,領著黃子佼上台,安排小S站位,讓蔡康永用她的手機按下快門,拍下「世紀大和解」的照片,還昭告世界這則八卦到此為止,照片放在自己的臉書上,隔天上了綜藝版的全版頭條。
當我們覺得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神來一筆精采,目睹網友口中「跪著看電視!」的一幕,以為我們都知道了的時候,別忘記曾寶儀手機裡面還有一萬多張照片,那才是她選擇轉過身,背對著我們滑手機的時候所凝視的世界。
有時候我們選擇背對人群面對螢幕,有時候正對鏡頭面對群眾,大多時候,我都選擇面對自己。
頒獎典禮結束,我跟來的時候一樣,從後門靜靜離開,騎著YouBike回家。
「你穿那麼正式,在街上騎YouBike不會奇怪嗎?」有朋友問。
怎麼會奇怪,我還自己PO在臉書上呢!
剩下沒講出來的,永遠才是最重要的。
四十三種人物就有四十三種角度
四十三種人物就有四十三種角度
這個事件過了幾個月,我一直掛在心上,因為曾寶儀是我學生時代就熟識的朋友,我覺得當大多數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時,阿寶卻有一種從別人的視角看待事件的能力,我想知道她這種能力是怎麼養成的。
「我有一個奇怪的小問題,請問妳以前有常參加辯論比賽或是『模擬聯合國』會議嗎?」我終於忍不住問阿寶。因為辯論正反方,不見得是自己的立場;模擬聯合國,代表的不是自己的國家,這兩種很「美式」的訓練,是美國用法律教育替代法國哲學教育,擴展年輕人視野的手段,在台灣的高中、大學生中是相當盛行的,這樣的經驗多少有助於學會從別人的角度來看同一件事。
「沒有啊!」阿寶的答案讓我很驚訝。「我不常參加辯論。從別人的視角看事,多是從小說戲劇裡學的。我是那種如果衛斯理突然瞎了,自己也會變得突然看不到的那種人,所以我喜歡從角色人物裡面的角色扮演,來看另外一個人生。」
阿寶接著更詳細地說了一個讓我吃驚的答案:「我常推薦人家看宮部美幸的《模仿犯》,因為一個案件,可以方方面面地用四十三個人物不同的視角處理,給我很大啟發。原來同一件事情,每個活生生的人可以有這麼多不同角度!」
哦!有意思!用推理小說來拓展視野,這遠遠比我想的辯論、模擬聯合國有趣多了。
《模仿犯》是日本推理小說作家宮部美幸二○○一年極受推崇的一部推理作品。一千三百多頁,上百萬字的超長篇劇場型犯罪小說,跟一般所謂本格推理不同,並不是在解決挑戰智力的謎題,重點在多達四十三個出場人物的心理剖析,對每一個當事人的描寫都極其細膩。
這讓我想到當我跟一位美國舞台劇演員,聊到法國如何從高中教育就強調哲學思考時,他恍然大悟地說:
「難怪我們在了解角色的時候,大家都拿著腳本,無論是離婚男人、單親媽媽、同性戀的銀行家,還是流浪漢,揣摩各自的角色,這時法國演員卻很白目地拉著導演問:『你可不可以詳細告訴我這個老太太她小時候的故事,她在原生家庭發生了什麼事?……』那時候我們覺得她超瞎的,但是她堅持說,一個人長大會變成怎樣,跟童年有絕對的關係,如果不了解她的背景故事,我要如何揣摩角色呢?這樣說,我就比較能夠理解了。」
宮部美幸對每一個出場角色心理和立場的巧妙描述,讓我們看到每一個人不同的視角。比如說有的被害人家屬在不幸發生後,從此一蹶不振,心神喪失地躺在醫院裡;有的被罪惡感籠罩,認為如果當初多一點關心,或當天不要走那條路,當年不讓女兒跟丈夫離婚,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我們原本以為社會大眾會對被害人的家屬同情、支持,沒想到被害人的爺爺開的豆腐店生意卻一落千丈,理由是人們覺得不想把不祥的豆腐吃進嘴裡。也有詐欺犯對被害人家屬趁虛而入,趁他們最脆弱的時候加害被害人家屬,讓他們的傷害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也刻劃了警方與媒體、鄉民的角度。例如社會上常有的偏見,當受害者是年輕女性時,往往不負責任地揣測被害人是否行為不檢、穿著暴露、或是出入不良場所等,暗示受害者是咎由自取。更不尋常的,是描述加害人家屬的視角。
原來從推理小說登場的四十三個人物,可以學習到四十三種看待同一件事的不同視角。就像阿寶說的,閱讀推理小說,或各種類型小說、戲劇當中的人物,都可以作為學習用別人的觀點看世界的起點。
(張道宜 整理)
出版:大田
作者:褚士瑩
國際NGO工作者。擔任美國華盛頓特區國際金融組織的專門監察機構BIC(銀行信息中心)的緬甸聯絡人,協助訓練、整合緬甸國內外的公民組織,包括各級NGO組織、少數民族、武裝部隊、流亡團體等,有效監督世界銀行(The World Bank Group)、亞洲開發銀行(ADB)及世界貨幣組織(IMF)在缺席二十多年後重回改革中的緬甸,所有的貸款及發展計畫都能符合財務正義、環境正義,以及其他評量標準,為未來其他各項金融投資進入緬甸投資鋪路。回台灣的時候,他跟在地的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客工、新移民、部落、環境、教育、社區營造、農業、自閉症成人、失智症家屬的支持等,希望更多優秀的人才能夠加入公民社會,這個領域的專業人才能夠一起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