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究竟是什麼?譬如,失去一個親人,這是痛苦嗎?不是。這只是一個事實,圍繞著這個事實所產生的體驗才可能是痛苦。
看法和體驗之間有著很複雜的關係。通常,我們會不自覺地認為,是事件導致了我們的體驗,例如我們會認為,是失去親人這件事直接導致了痛苦。但很多心理學理論認為,不是事件導致了體驗,而是你對事件的看法導致了體驗。
最核心的是痛苦,圍繞著痛苦的第一層對抗性思維就是第一層洋蔥皮。但你勢必會發現,僅僅這一層思維並不能消滅痛苦,於是,你又發展出第二層洋蔥皮。但這還是不夠,於是你又發展出第三層……不管我們發展出多少層洋蔥皮,其實都是在使用同一個邏輯——我不要某些體驗,並因而發展出了種種對抗辦法。但如果能放下這個邏輯,就可以一層層地破除掉思維的洋蔥皮,最後也破除掉最核心的痛苦。
當我們想破除這一層又一層的洋蔥皮時,可以問自己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到底是原初痛苦更痛苦呢,還是想消滅原初痛苦的努力令我們更痛苦?
有一次我去一家公司講課,課後一位女士對我說,她爸爸嚴重沉迷於買彩券,想問該怎麼辦。
她問的怎麼辦顯然是——有什麼辦法可以消除老人家沉迷於買彩券這個痛苦。我先問她有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她說試了很多種辦法,都沒有效果。
因為我課堂上講了接受的辦法,所以她說,她和家人也試了接受他沉迷於買彩券的事實,但還是沒有效果。這顯然不是接受,因為她說的接受中還是藏著一個邏輯:既然我們表現出接受了,爸爸你就應該不那麼沉迷於買彩券了吧。
總之,她和家人嘗試過的種種辦法都是試圖與她爸爸買彩券這件事對抗,最後全是徒勞無功。
我問她:「你爸爸沉迷買彩券這件事到底帶給你們多少痛苦呢?」
她說:「其實沒有很痛苦,因為爸爸只是沉迷於研究,而且每次只花很少的錢買彩券。我們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合理而已,同時也擔心他太投入這件事了,會影響他的身體——因為很少運動,也會影響他的生活,因為都沒時間交朋友了。」
我繼續問:「假若他不玩彩券了,他就會運動,就會交朋友了嗎?」
她愣了一會兒說:「那倒也不會,因為他本來的個性就內向且孤僻。」
我繼續說,照這樣看來,沉迷彩券是內向且孤僻的他,消磨時間的一個辦法,也是一種樂趣,而你們卻想剝奪他這種樂趣,真的有必要嗎?
最後,我再反問:「到底是你爸爸買彩券這件事本身的痛苦多呢,還是你們想消滅他這個行為的努力帶來的痛苦多呢?」
她想了想說:「顯然後者多得多。」
類似這樣的事情很常見。一次,我在社區講課,課後一位年輕的媽媽問我,她該怎樣讓女兒不再沉迷於講電話。
原來,她正讀中學的女兒在兩年前迷上了網路聊天,不僅管理著一個群組,每天都會花一定時間。她認為這會影響女兒的課業,所以想盡辦法讓女兒不要玩通訊軟體,最後剝奪了她用電腦的權利,如果要使用電腦必須經過大人的同意。
女兒不再使用通訊軟體了。但緊接著,一個更大的痛苦產生了,女兒喜歡上了用手機聊天,每天晚上都會用手機和朋友聊天。而且,她越干涉女兒這件事,女兒用手機聊天的時間就越長,先是聊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後來聊到凌晨一點、二點,甚至更晚。
相對的,她對女兒聊天的事情越來越敏感,經常會在女兒房間門口偷聽她有沒有打電話聊天,如果有,她就會很果斷地衝進女兒房間,對女兒大喊大叫,嚴重時會一邊喊一邊哭泣,女兒有時也會一邊喊一邊哭。這時,她先生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會從床上爬起來,一起衝到小女孩的房間裡,一邊安撫她一邊訓斥女兒。
對這位媽媽,我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到底是女兒打電話這件事嚴重呢,還是你的做法所導致的後果更嚴重呢?」
這兩個故事,尤其是後一個故事,很像是一個經典的洋蔥生長過程:一層皮長出來,又一層皮長出來……最後,一層又一層的皮圍繞在原初痛苦外,體積和重量遠遠勝於那個原初痛苦,根本不成比例。
好的治療會引出更大痛苦
以上兩個故事,都是我們試圖消滅別人的某種不良行為,而無法成功的典型,同樣的道理也可以用到我們自己身上。
我和姐姐都患有過敏性鼻炎,中學時,我的過敏性鼻炎嚴重到經常不能用鼻子呼吸,最後自己會因為窒息感而醒來,不得不用嘴大口呼吸。姐姐情況嚴重時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因為過敏性鼻炎而求治過,現在基本好了,只留下了一點後遺症——吃麻辣火鍋之類的辣菜時會流很多鼻涕,但姐姐從十幾歲就開始到處求治,用了種種辦法,最後採取雷射手術的辦法,暫時消滅了過敏性鼻炎。
可是,她為什麼要消滅過敏性鼻炎呢?透過一次談話我才明白,她之所以一心一意要消滅過敏性鼻炎,是因為她認為,老在別人面前流鼻涕、擤鼻涕的樣子不好看,這樣子別人會不喜歡自己。
那麼,消滅了過敏性鼻炎,不再流鼻涕、擤鼻涕了,別人就會喜歡自己了嗎?這顯然不可能,這其實是兩回事。放下這一點不說,在我看來,過敏性鼻炎帶給姐姐的痛苦,遠不如她想消滅過敏性鼻炎而產生的痛苦大。相當長一段時間,因為她如此執著地要消滅過敏性鼻炎,反而被大家視為怪人,更不接受她。
所謂的臉紅恐懼症也有同樣的邏輯。這通常見於年輕的女孩,因為一次在男性或公眾面前臉紅,她覺得不能接受,於是她叮囑自己下次再遇到這種場合一定不能臉紅。
這句話本身就藏著誤解——她以為,臉紅這件事是自己的思維可以控制的,但其實臉紅是神經系統的事,普通人很難控制的。相反,下次再遇到這種場合一定不能臉紅其實是一個暗示,她的潛意識,或者說植物性神經系統很難接收到不能的訊號,相反倒接收到了臉紅的訊號,於是再到了類似場合,她反而會更容易臉紅。
第二次臉紅會讓她更緊張,而且她會發現,漸漸的,她不僅在這個特定的場合會臉紅,漸漸在類似場合也會臉紅。例如,本來她只在這個男人面前臉紅,但漸漸的,她在其他男人面前也會臉紅。發現這一點後,她會再次努力告訴自己一定不要在男人面前臉紅。
這種努力,就意味著第二層洋蔥皮產生了。如果她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結果就有第三層、第四層乃至更多層洋蔥皮產生,最後,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可能會臉紅。
本來是在一個男人面前臉紅這麼一件小事產生的痛苦,最後卻發展出了這麼龐大的痛苦,這是無數心理疾患之所以會產生和發展的共同邏輯。
怎麼破除這個邏輯呢?
比較安全的做法是,找一個不錯的心理醫生,在他面前先感覺到安全,然後願意脫掉最外層的洋蔥皮,感覺到更安全後,再脫掉更裡一層的洋蔥皮……這個過程意味著,看心理醫生絕不等於快樂。很多人會不自覺地認為,看心理醫生就是為了減少自己的痛苦,如果在心理醫生那裡反而更痛苦,定是不對的。
恰恰相反,看心理醫生,隨著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增加,一些更深層的痛苦反而會映現出來,於是便體會到平時生活中都感受不到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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