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是警專31期的,平時臉上都掛著很誠懇的微笑,說話也都很有禮貌,是個好好先生,但從聊天過程中我發現他還滿語帶保留的,經驗告訴我他大概是個受過傷的人。
派出所來了從警備隊調來的同事,叫做阿良,據說在來他到四季分局警備隊之前,曾經在飛鴿部門服務過。
這下有趣了,一般來說隸屬於專業單位的飛鴿部門是個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大爽缺,從來都只有聽說想進去卻分數不夠、沒有缺額,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從飛鴿部統調到各縣市派出所的。
這種人,要不是做過違法犯紀的事情被列管,就是單純的腦袋有問題吧。
果不其然,有一次我休假,轄內的KTV發生打架,跟我交情不錯的Sam禿居然被酒醉的民眾打了一拳,眼鏡都噴出去碎掉了,我趕緊打電話關心,Sam禿在電話裡稍微描述了現場的狀況,當天他跟阿良一網巡邏,接獲KTV報案有人鬧事砸店,到現場控制情勢與查證身分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帶頭的酒空揮了一拳。
「然後阿良,唉,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以感覺到電話那頭的Sam禿揉著額頭煩惱著。
基本上除非站位觀念很差或是心不在焉,我不會讓民眾有機會接觸正在盤查的同事,加上我們的作風比較強勢,處理聚眾或者鬥毆現場,到場後一定強勢作為、把對方的氣勢給壓過去,但想到現場處理人是從飛鴿部調來的阿良,若是沒有處理過類似場面的現場,會怯場或是不知所措也是合理的。
「你錯了,阿良馬上衝上去把對方打了一頓,還要靠龍哥把他們分開。」
剛好,阿良的番號跟我是同條,基本上五天有三天會一起上班,就趁著一起擔服路檢勤務的空檔跟他好好的聊了聊天。
阿良是警專31期的,平時臉上都掛著很誠懇的微笑,說話也都很有禮貌,是個好好先生,但從聊天過程中我發現他還滿語帶保留的,經驗告訴我他大概是個受過傷的人。
在大概了解飛鴿部門的工作內容後,我問他,有沒有處理過什麼印象深刻的案件,阿良皺眉頭想了想後說:
「我辦過幾次妨害公務,所以我在督察組眼裡還滿臭的,呵呵。」
阿良說,飛鴿部會特別編排勤務,取締鴿舍周邊違規拉客的白牌車。因為鴿舍有編排計程車排班的車位,但有些不肖業者會開著自小客,用比計程車跳表更便宜的車資招攬旅客,進而影響排班計程車的權益,所以他所屬的分隊對於取締白牌車很重視。
白牌車統稱黃牛,黃牛裡面分老牛跟新牛,老牛多半都已經脫產了,所以也不怕警察開單,既然不怕開單也就不會跟警察發生衝突,單子收了,等警察走了之後繼續偷偷來;新牛就是新加入的白牌車,可能是口耳相傳、也可能是想賺一筆而來到鴿舍,通常新牛在被開單時態度會比較強硬、也容易跟開單員警發生口角。
故事是發生在一位年約四五十歲的新牛身上,那天阿良執行勤務發現新牛在招攬一位香港旅客,便上前攔查,示意新牛出示證件,準備告發取締。
新牛不依,血氣方剛地開始辯解,
「你有看到我拉客嗎?哪隻眼睛看到?」
「你有錄影嗎?放出來我看啊!我就不相信你有錄影!」
「警察只會搶錢!」
聽到關鍵字,阿良也火了,當場在宣讀權利後就把新牛上銬,帶回隊部。
也許在飛鴿部門真的很少接觸類似案件,阿良自己也沒有相關的經驗,當初把隊部上下搞得雞飛狗跳、雞犬不寧,最後由隊長出面協調,將新牛以侮辱公務員移送。
因為這次的新牛事件,動用到飛鴿部許多中隊的同事前來協助,鬧得有點大,所以督察組長親自到部隊警告阿良,要他別再這麼衝動,造成整個中隊的麻煩,也嚴正指責他的脾氣,並耳提面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種職業態度的重要性。
我可以理解,畢竟飛鴿部門這種專業單位,裡面不是等退休納涼的老學長、就是打算讀書考試拚三等的同事,鮮少有人會認真做事,通常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為新牛事件,讓阿良的一夕之間在飛鴿部嚐到「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的滋味。
在第一次開庭後,新牛私底下來找阿良,表示希望可以和解,聲稱家中還有年逾九旬的老母親臥病在床、自己也快六十了,患有輕微躁鬱症與嚴重的憂鬱症,因為之前的案子現在還在緩刑期間,怕自己若遭牢獄之災,家中年邁的母親無人照顧。阿良思量後便同意了,簽下和解書的同時也沒有對新牛做出任何求償。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在被阿良辦過一次後,新牛客氣了許多,甚至會在阿良上班時到隊部打招呼送飲料,或者阿良在站崗時上前攀談,雖然稱不上是朋友,畢竟不管交情如何,該有的界線還是要有。到最後他們兩個還交換了電話,新牛會打電話給阿良,假如當天阿良有上班,便看著他的面子不會到鴿舍排班,也一直跟阿良說等他列管到期,一定會洗心革面把職業小客車的駕照再考回來、重新開計程車,不當白牌車了。
阿良去查了這位新牛口中所謂的緩刑,發現他曾經在新北市跑計程車,因為車資糾紛而和乘客起衝突,拿出預藏的西瓜刀砍向乘客,造成流血事件,職業駕照因此遭註銷,阿良從此便對新牛特別留意。
過了幾週,新牛在一次被阿良開單的過程中表明,自己已經完成脫產手續,之後就無敵了不怕他開單;同時也透露家中的母親最近狀況很差,好像快撐不過去了,聽到他這麼說,阿良也不知道該做何表示,只能在開單後對新牛拉客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接著又過了幾週,都不見這位新牛的蹤影,阿良還特地問了在現場的幾位老牛,畢竟黃牛們都有自己的群組,也都說好久沒看到那位新牛了。
再一次看到新牛,是在媒體報導上。新牛在某縣市把車停放在鄉間小路,於車內燒炭自殺,運氣非常好地被巡邏員警撞見,便破窗將他拉出車外,送至醫院急救。
本來阿良想要主動打電話關心新牛,卻遲遲沒有拿起電話,一個被自己法辦過、違法又違規載客的黃牛白牌車,以警察的身分打電話去合適嗎?最後只拿起手機,輸入短短幾個字的簡訊:
「如果你有困難就打給我,我們一起想辦法。」然後送出。
後來有一個晚上,因為人手不足,阿良被調配到安檢單位支援鴿舍的安檢,加上當時的罷工與旅客因停飛所引起的騷動,是個非常忙碌的夜晚。在一陣忙碌結束後,阿良發現手機有三通來自新牛的未接來電,卻又因為被叫去支援,所以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最後,再也沒有在鴿舍看到新牛的蹤影。
事過境遷,幾個月後阿良也漸漸忘記這個人、這件事,直到有一天阿良準備換單位,要把所有舊卷宗整理完帶到新的中隊,再度瞥見那起他主辦的侮辱公務員的卷宗,一個念頭閃過便拿起警用電腦輸入新牛的身分證字號,查查他目前的駕籍狀態,看看他被吊銷的職業小客車駕照考回來了沒有。
新牛的駕籍狀態:死亡註銷。
「大概是死掉了吧。」阿良神情黯淡地說。
「這…」
阿良故事說到這裡,我倒抽了一口氣:
「那你當下有什麼想法?」
「就覺得對他很歹勢,辦了他那次侮辱公務員,」
阿良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改色,悠悠地說:
「還有,如果那天我有接到他的電話,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故事接續,後來又是因為開單,阿良被一個無照、全身刺青、嚼檳榔的流氓罵了髒話,還動手推了他一把,這次可是貨真價實的妨害公務,嚴正執法的他依舊當眾將流氓上銬。
在上銬之後,流氓突然抓狂,開始瘋狂地對飛鴿們口出穢言,作勢要踢人、踹人,一邊大聲咒罵。飛鴿們鮮少遇到這樣的場面,當下又因為勤務的關係,隊部內部也沒幾個人,手足無措的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處理。最後是待過外勤單位的老學長想辦法通知流氓上頭的堂主出面,堂主姍姍來遲後當著所有人的面,重重地賞了那個流氓兩巴掌,這才把情勢控制了住,把大家都嚇壞了。
完成妨害公務的手續後,過了幾天阿良準備出庭,出庭前又接到來自督察組的電話,很緊張地交代阿良千萬不要亂說話,要求他在法庭上字字句句都要依照督察組所下給阿良的SOP流程回答法官的問題,一邊又持續責怪他為什麼又如此衝動、動用到全隊部上下所有的支援,讓阿良打從內心的賭爛飛鴿部門的督察組。
阿良說,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後,督察組長又親自拜訪了他們的隊部,也找他過去喝茶聊天,在一陣噓寒問暖後,組長直接切入正題,義正嚴詞地對阿良說:
「飛鴿這個單位不適合你,想認真做事的話,你給我調去別的單位。」
「所以,你就寫統調,調來四季分局哦?有病欸!」
在聽完了阿良的故事後,我頂了他的肩膀,戲謔地問,「你不知道四季分局的長官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嗎?」
「對啊,管他的,反正我很臭嘛,誰怕誰啊。」阿良笑道。
看來往後和阿良一起搭班的日子應該會有不少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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